第206章 上岸
鹤鸣楼内。
邹望方一进门尚未开口,汪直便已然明了。
“东湖辛苦了。”
邹望连连摆手道:“汪船主,这一番京师之行怕是省不掉了。”
闻听“京师”二字,汪直的心头不由得一颤。
“东湖,我倒是不怕天子,可朝廷那帮贵人,当真能容我吗?谢家一门在朝中当真便无有门生了吗?”
汪直显然是见识过这帮“贵人”的能力了。
原本以为斩草除根已然够了,谁成想还有姻亲,倒了一个谢家,陶家立刻接盘,硬是将谢家拉了起来。
邹望径自端起茶盏。
“五峰暂且将心放在肚子里吧。”
“如何?”
“你汪五峰以为朝廷计税为铜当真只是为了赚那几个番商几船银子?江南市面上这么多的银子,是哪来的?番商拢共才几条船?”
“银子……”汪直语气一顿,而后忍俊不禁道:“可是陶谢两家在吐银子?”
“陶谢两家三代人攒下的金山银山,啧啧。”
“那,陶家那些货商……”汪直有些关切的看向邹望。
邹望却更是端着茶盏欲言又止道:“五峰,你听听你在说甚吧,早年间只有咱们东南这几家再加上陶齐之,自然能夺了天机压住东南。”
“眼下两京一十三省的贵人都盯上东南这万里海疆了,每年上千条大船,陶家还用早年间那套拿银子砸的玩法砸的过来吗?”
说到这里邹望不由得将话音一压,而后低声道:“前些时日北去,京师那边的动静比你我想象的大多了。”
“兵部丁汝夔带着几个严党老先生,仗着他女婿在辽东镇当总兵,直接派人去了关外办了船场,直接在义州大康堡木市上买来大材造船,就地造船,那木材比江南的木料便宜多了!不出几年光景那朵颜三卫跟女真诸部怕都要成了丁家的木商了。”
“陶家那一套,已然崩的不能在崩了。”
万里海波固然有不尽其数的财富。
但大明之所以能闭关锁国还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富庶的土地仍旧在两京一十三省。
鞭法之后,那些“贵人”们巨大的财富转移需求,宛若秋风扫落叶一般将东南大家在海上的垄断击溃。
自家的事都忙不过来了,谁去管你姓陶的死活。
听着邹望的话,汪直总有一种眼见楼塌了的感觉。
陶家是玩银子的,嘉靖的这条鞭法全都奔着银子命门来的。
“那东湖的意思是……汪某上岸?”
汪直知道,自己早晚是要上岸的,但上岸的时间不同,自己的要价自然也不会一样。
如若朝廷在海上没有半点影响,自己即便是上了岸,朝廷也得给自己个土皇帝当当。
只是汪直没想到,自吕怀通倭案之后,江南的形势便是一日数变,变来变去,最后竟是将自己仅有的筹码稀释成了这副模样。
邹望却是摇着头笑道:“五峰当真以为还有得选吗?五峰总不会真的以为没有陆炳、麦福的默许,宁克终能在南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吧?连陆炳、麦福都默许了,那此事又当是谁的意思?”
“朝廷给你台阶,你就得下,你若是执意不下那便是你汪五峰不通礼数了。”
沉吟许久之后,汪直这才看着邹望拱手道:“有劳东湖,汪某省得了。”
邹望闻言,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汪直终归是跟邹家的这帮人同气连枝,汪直受了影响,邹家也好不了。
见汪直肯松口,邹望心中的那块巨石这才落了地。
就在锦衣卫大索江南番使之时,江南也发生了一件百姓看来毫不相干的大事。
盘踞海上的五峰船主汪直自缚手脚,入金陵请降并献舟山三十六岛民册、降表、海图。
皇太子朱载壡为其解缚,而后汪直奉命入京诣阙请罪。
而后水师接管舟山三十六岛。
不少潜逃至海上讨生计的水手也终于得以回到了家中。
东南沿海各省的村庄之中,不少村子都宛若过年一般热闹。
——
经过锦衣卫的大肆搜罗,整个江南八府流窜的番人已然被擒了一个七七八八。
毕竟眼下的大明还相对闭塞,村里来条外村的狗都能被人认出来,何况是番人。
只不过随着被抓回来的番人愈来愈少。
毕竟刚被抓的番人身上,一般多多少少都会带点干粮,刚抓回番人时,身上立时便会被诏狱的这群“公子哥”翻个底朝天。
随着能抓到的番人愈来愈少,这些番人这点唯一的口粮也便被断了。
锦衣卫也不得不跟着放起了米粥,再不放点粥,诏狱里的小宠物都快死绝了,诏狱一百多年了,诏狱还没这么静过呢。
只不过那米粥稀的都能当镜子照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些在外番叱咤风云的“公子哥”饿极了倒也跟大明的百姓没甚区别。
只不过坐在诏狱门口的宁玦却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
即便是饿到这个份儿上了,诏狱里仍旧有着泾渭分明的一条线。
那就是朝鲜、日本两邦的遣明使相互鄙夷,先前还有力气时,还不忘对骂,眼下筋疲力尽了,双方眼神仍旧透露着些许杀机。
宁玦拎着一盒点心坐在了关押琉球使节牢房外。
“你是叫……尚懿来着是吧。”
那琉球监生径自拱手道:“是,学生尚懿拜见佥宪。”
宁玦倒是不担心琉球会对大明怎么样。
毕竟琉球实在是太小了,又多是闽中三十六姓的后人,只不过琉球终究是万国津梁,有些东西流到琉球去没事,但若是通过琉球流往他番就不好了。
宁玦最多也就是让琉球的这些监生吃饱点而已。
“这几日两边怎的不吵了?”
尚懿大口的吞咽着桂花糕而后道:“饭都吃不饱,哪还有甚气力聒噪。”
从琉球的视角来看,大明这几个番邦的其实更有意思。
日本,是逆子。
朝鲜,是装的像孝子的逆子。
以至于壬辰倭乱时,丰臣秀吉一耳光都抽在朝鲜脸上了,大明兵部还在研究这究竟是不是朝鲜跟日本一块唱的戏,平倭的时候要不要把李氏一并平了。
因为关于倭寇动向的情报,永远是琉球先通报大明,朝鲜的奏报才到京师。
说到这里,尚懿的声音却是压了下来,低声道:“不过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学生为先生计,最好还是放些人走罢。”
“怎的了?”
尚懿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先生明鉴,两邦虽非天朝天兵之敌,那东倭却素来阴鸷,若是伤了先生终归不好。”
不待尚懿说完,宁玦便已然扭过头去。
“松浦信是吧?”
尚懿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先生。”
听到宁玦叫自己的名字,牢房中的松浦氏长男心头不由得一颤。
“上官……”
“拖出去,斩了!”
“喏!”
骤闻噩耗的松浦信面色骤变。
“上官,吾何罪,吾何罪啊!”
“没罪,今日无事,勾栏观刑,拉出去砍。”
及至被锦衣卫拖出牢房时,面如死灰的松浦信这才猛地挣扎了起来。
“放肆!尔敢!”
被缇卫逼到墙角的松浦信彻底炸了毛。
“宁克终!你难道不怕死吗?!强如谢氏也不过是刀下豚犬耳,吾身若死,吾家定不饶你!”
看着狗急跳墙的松浦信,宁玦脸上才露出了些许笑意。
“诏狱外面还有你们的人是吧?”
松浦信明显一怔。
“没……没了。”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松浦信将头一低不在做声。
“看来国子监没有教你们什么是俊杰啊。”
“我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把他们踪迹交代出来,要么,我送你出去晒晒太阳。”
松浦信愕然抬起头。
“晒,晒太阳?”
“宁某素问东瀛多忠义家臣,自戕殉主成风,诸位能入南监读书,想必都是番邦龙凤,看到诸位受难,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何等忠义之事啊。”
当天下午,在诏狱的后院里便支起了一个高台。
高台之上捆着的则是一个又一个的日本国子监生。
“告诉陆都督,江面上跟近海这些时日都要严查,另外邹望那边也要跟汪直打好招呼,一页纸都不能带出大明去!”
劫狱不劫狱的倒是其次。
但起码看着自家主子大庭广众之下晒日光浴,这帮人总得蹦两下吧?!
君辱臣死的道理,你们总得知道吧?!
动都不敢动,老子上哪抓你们去?!——
金陵一处连金陵本地人都未曾听说过的无名小寺之中。
二十五个脑门亮的晃眼的和尚跪在院内,头显然是刚剃的。
这些和尚嘴上虽是颂着佛经却又个个表情狰狞。
而在他们的身旁两侧堆满了各类金陵最新的典籍甚至还有飞梭、水转纺车的图纸。
“下令吧,周良法师!”
那大和尚却是面色凝重的坐在侧旁。
“天朝之所以这般行事,就是在等着你我现身,你我身死事小,这些辛苦得来的典籍,难道就这么交还给天朝吗?”
“可是义字当先……”
“忠于一主乃是小忠,忠于天下布武方为大忠!”
“可是我等受家主大恩啊!少主!”嘴上这么说着,那为首和尚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那你们去劫狱吧,我不拦你们。”
寺庙内一片死寂。
许久之后“啊”的一声大哮传来,只见那和尚一把扯下身上的僧衣。
“少主,臣只能做到这般与少主同晒了!”
只有那周良大和尚鄙夷的瞥了一眼面前的这些个武士,直到看到身旁的实学典籍跟图纸时,眼神才愈发激动起来。
仅仅只为了这么几页纸,竟能将天朝逼到连上邦颜面都不要了。
这会是何等神物啊!
如若不是江面上的锦衣卫愈来愈多,周良都巴不得现在便逃遁出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