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再给我加一份大碗的肉汤米线,再给我炒两道小菜,要有荤有素,再加一只烧鸡,两壶米酒。”
说罢,就见对面的那一对父女果然齐刷刷地抬起头,面露羡慕之色。
吕端笑着道:“二位,点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出门在外,交个朋友,您二位陪我一块吃点?”
小女孩看起来很兴奋的样子,他早听说过炒菜这种东西了,可惜还没吃过呢,听说,现在开封那边家家户户都在吃炒菜,他们宿州这边搞的大油坊,炸出来的油就是为了炒菜用的,可惜还没有尝过呢。
那父亲倒是颇为警惕,本能地就护住了自家女儿,皱眉道:“无功不受禄,你我素不相识,不过是拼桌而已,你又为何要请我们吃饭?”
“一顿饭而已,我是……嗯,其实我是朝廷的御史,是被朝廷委派来巡视灾情的,我见秦王殿下这边赈灾的成绩似乎十分斐然,只是雾里看花,不能甚解,就想走一走,看一看,顺便跟您聊一聊,没别的意思,您……不方便?”
“啊……您是京里下来的大官啊,那方便,方便,太方便了。”
老汉显然是害怕这小白脸骗自家女儿,一听说是当官的,立刻就不担心了。
虽然是亲爹,但对自家孩子到底有几分姿色,心里还是有数的。
“老哥,我看这宿州城的百姓,每個人的兜里都有钱?您给您孩子买的这一身新衣服,恐怕不便宜吧。”
老汉闻言,倒是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钱是商行给的,殿下说,这是给俺们预支的薪资。”
“预,预支?”
“对,预支,每个难民,只要转了兵户,都可以跟滇西预支一笔薪水,用来开销,现在这宿州城百废待兴,也不愁找不着活干,只要是干活儿,殿下就先给钱,若是愿意舍弃田产,在城里定居的,殿下还借钱给我们,让我们在城里盖房子,以后这钱从工钱里扣,分二十年还清就行。”
吕端闻言,又是懵逼,又是震撼,这事儿已经完全超出他的三观了:借钱,还有分二十年的?你就不怕这二十年中人死了,没了?这肯借这钱的人也挺虎啊,这岂不是要用半辈子去还债了么?
吕端表示,他有点不能理解。
“殿下他不怕有人不还钱,跑了么?”
“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人要是跑了,房子殿下就收回来了,你以前还过的钱就算是打水漂了,这房子殿下照样卖。”
“哦……原来是这样。”
“唉?不对啊,这帮人不是特么的兵户了么,兵户,朝廷是管住的啊,至少禁军的话朝廷是给分房子的,殿下这不相当于是把本来就应该分给你们的房子,跟你们收了一遍钱么?你们没人反应过来么?”
“分房子?嗨,你不也说,那是禁军么,不管是驻京禁军还是驻外禁军,那不都是要打仗的么,人家那是真正的勇猛之士,俺们跟人家当然不能比啊,再者殿下也说过,若是没房子住,他也可以安排免费的宿舍,就是居住的条件差一些,二十个人挤在一块的大通铺,反正想在城里娶媳妇是别想了,你要是想住得好一点,那就得跟殿下借钱去买房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人家殿下肯借给你,还只是象征性的每年收五分的利息,还要怎的?再求更多,那就太贪得无厌了。”
吕端闻言,却是觉得有点胃疼,事实上赵光美这一手他虽然没太看懂,但是看着这老汉一脸感激的模样,总是让他有一种,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感觉。
“可这是……二十年的债啊,稍有差池,要如何是好?这样借钱买房子的人多么?”
“多啊,怎么不多,大家都愿意去借这个钱,即是为了在城里留下来,也是为了……呵呵,毕竟你欠了殿下二十年的钱,殿下就得管你二十年的工作不是?毕竟现在大家名下都没地了,有这一身债,其实反而踏实,大家都说,殿下既然肯借给咱们这些黔首贫民这么多钱,就肯定不会忽悠咱们。”
“哦~,原来是这样,那老哥,你借这钱买房子没有?”
“哎~,我岁数大了,殿下只要十七岁到三十岁之间,且身体强壮有力气之人,我这种,殿下也不要啊,只能是老老实实地做个乡民,只有农闲的时候,才能来城里找点零工来打,比不得那些郭民呦。”
吕端却是突兀的一愣,手上的筷子都停下了。
他好像,突然明白秦王殿下的政策的缺点在哪了。
果然,这世上根本没有完美的政策。
本质上,秦王殿下这分明就是在掐尖啊!
将所有年轻的,优质的劳动力都弄到城里来,用二十年借款将其牢牢绑死,一同为商行当牛做马,而那些像这老伯一样的人,在城里必然是竞争不过那些年轻的壮小伙子的,只能在乡下为商行种菜,恐怕还得种挺多的,但那块他所种的地,却又偏偏不是他的。
吕端是个聪明人,稍微一琢磨,有些更残忍的真相便已经呼之欲出了,因为眼前这个老汉,看起来至多也就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说白了,还能干得动活,既能在乡下种地,也能在城里打零工,因此生活好像还算不错,作为灾民,居然还能给自己女儿买一身新衣服和一双绣了花的鞋。
可若是岁数再大一点,种地种不好,又没有进城打工能力的老人,他们要怎么办?到时候他们的子女如果不在身边,谁留在村里尽孝?
阴毒一点想的话,以前,村里的儿子媳妇要尽孝,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老人手里握有土地,掌握了家中的财产,哪怕是为了这点薄田财产,孩子们也不敢不尽孝,可是现在,这些东西都在殿下的手里,那些老人,他们除了感情之外,真的什么都没有,且必然会完全沦落为孩子们的累赘!
除非真生了个孝子,否则,只怕是只能烂在村里,死在村里,有意无意的被忽略掉吧?
殿下的新政,看似温情的面纱下却是最最冰冷,最最无情的冷血算计,他只要有用的人,而那些没有用的人,恐怕连最基本的活着都是奢望。
想到此,吕端的心里居然还升起了一点卑劣的兴奋,虽是他也察觉到自己这幸灾乐祸的心绪绝非君子所为,但他就是忍不住连忙道:
“可是老哥,如此一来,你们就没地了啊,地都给了商行,以后你种不动地的时候,可怎么办?殿下这新政……是不是还是有些欠考虑呢?”
哪知那老汉居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看得吕端心里直发毛。
“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呵呵,对,特别对,不过小哥,你应该出身很好吧?至少不是一般的地主豪绅,寻常的地主豪绅家的孩子,不会像你这样没有见识的。”
“什么?”
吕端闻言哭笑不得。
一个老农,居然嘲笑自己没有见识?
不过当然,这老汉说得倒是也一点没错,他的出身比那些什么豪绅强得太多太多了,他们家这种情况在东晋的时候就叫门阀。
“还望老哥给我解惑,是我哪里说错了么?”
“你说的道理,当然是对的,其实我也想过,将来若是我老了,干不动了,那就看女儿女婿孝不孝顺了吧,他们若是孝顺,我就多活几年,他们若是不孝顺,我自己找个地方去死,别给人家添麻烦也就是了,如果我手里有地啊,那确实,会好上不少,实在不行还能把地租给旁人种,饿不死么。”
“对啊,那……”
“道理肯定是对的,可是这位官人,你为什么会觉得,在殿下实施新政之前,我这个小老儿手里有地呢?以前,失去劳作能力的老人,又有几个能够颐养天年的?给商行做长工,就算是老了,他们对莪,总比过去的豪绅要强得多吧?”
说罢,老汉不再理他,而是大口大口的捧着眼前的米线吃了起来。
香啊,太香了,这也就是有冤大头请客,要不然他还真舍不得吃这么多的好东西。
而吕端,则是彻底的傻了。
好久之后,方才眼里有泪的自嘲一笑,摇了摇头,同样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却是已经没什么和这老汉聊天的兴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