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的发展,可谓是急转直下。
皮室军的出击,并没有取得想象中那么大的战果,反倒是让原本就矛盾重重的辽国内部彻底的暴乱了。
述律部这就相当于明着反了,其实如果可以的话萧思温是真的不想做成这样的,而那些零零散散的辽国贵族,此时则一个个全都装起了鸵鸟。
虽然大多数人没有像述律部这样明着干,但面对耶律贤的动员令,大家默契的就装没看着一样。
或者说,看着了,也召集了,但是只召集了一小部分且并没有任何要驰援上京的想法。
以至于正常来说,一纸全面动员最少能征召六十万左右控弦之士的大辽,在如此死生存亡之际,居然仅仅只召来十万左右的兵马。
走的还磨磨蹭蹭的不当啥事儿。
上京的留守兵力,居然还不如用步兵慢慢悠悠走过去的韩德让所率领的幽燕叛军!
要知道这是辽国的都城,是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城防的,也不可能跟韩德让打城防战,摆在耶律贤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了,要么主动出击,在野战中干掉韩德让,要么赶紧跑,换個地方待着。
辽国北院本质上还是游牧人政权,王庭本来就是流动的,迁来迁去也是很合理的。
当然,这个时候迁,他肯定会颜面尽失,但其实在草原深处留下一个迭剌部的游牧部落肯定还是没问题的。
但是要打,说实话耶律贤现在还真没信心。
他手里就两万多人,韩德让却有十万,虽说这两万人都是精锐吧,但这其中有至少有一万人和述律部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还是那话,皮室军这个军事组织本身就是述律平这个述律部的女人创建的,皇族和后族之间本身就分不了那么太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哪那么容易进行切割呢?
况且辽地汉兵也不是白给的,结阵一战他们的战斗力是很高的。
当然,事实上这一仗怎么打他说得也不算,兵权自始至终都不在他的手上。
“相父,如今韩德让的叛军来势汹汹,各地援军却迟迟不见踪迹,此战是战是跑,还请您万万定夺啊。”
耶律屋质见状,瞥了耶律贤一眼,面上却是终于已经毫无尊敬之神色了,笑着道:“是战是跑,那是陛下您的事了,老臣,从太祖时代起,伺候了你们家人一辈子,现在老了,真不忍心看我大辽亡国灭种,我老了,也没那个心气儿了,是亡国还是灭种,都和老夫无关了。”
说完,呵呵一乐,却是在耶律贤面前直接毫无半点仪态的躺在了地上,面上丝毫没有半点的忧心之色。
耶律贤强忍着脾气道:“相父,您这是何意啊?天都快塌下来了,您是我大辽的擎天之柱,侄儿,万事可都还指望着您呢啊。”
“呵呵呵,陛下,宫里还有酒么?我突然想喝一点酒。”
耶律贤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况,只得耐着性子命人将酒菜拿来,耶律屋质乐乐呵呵的便坐起来,用手直接抓着酒肉大快朵颐。
“相父似乎心情很好?莫非是已经有了退敌良策,胸有成竹了么?”
“没有,大辽变成今日这般地步,几乎是已经死定了,军中贵族,越是了解宋国军力的,就越是知道我们一定打不赢,否则,区区韩德让领着的一群乌合之众,莫说打,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上京城外,路上就应该被各部勇士所消灭了,呵呵,都特娘的不想在手上沾血罢了,这是害怕宋人事后的报复。”
“啊这……这……难道就没有补救之法了么?您之前不是说……不是说……”
“是啊,只要我们彼此互相杀戮,缔结仇恨,我大辽就不会真的亡国,仇恨将支撑我们的脊梁,也将支撑我们这个政权身上所流淌着的血液,第一步,我已经替您做了,接下来要怎么做,就看您的了。”
“什么意思?”耶律贤有点恼怒,今天的耶律屋质明显是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啊。
“萧思温比我想的果决,这份仇恨,很大一部分已经被韩德让和他的南汉军给接下来了,这些南汉军也许不堪一击,可是然后呢?”
“皮室军的战果不如预期,但是也没关系,这仗只要打了,宋国想和平吞并咱们就变得不可能了,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都会观望,他们不会听您的调遣了,但应该也不会主动去投宋了,这就给了你机会。”
“其实韩德让这些个南院汉人,你打不打都无所谓,都是些步兵,上京这地方有,或是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猜,宋军的调动不会那么快,不管是下太原还是去打雄州,躲着点他们就行了,他们又不可能用步兵追上咱们的请打你。”
“目前,上京的兵力还有个两三万左右,其实你只要不直接跟述律部打,忠诚度上应该还是信得过的,你要是想打到底,就领着这些骑兵去打瓦桥关,去打太原府,杀人,杀了人跑回来就是了。”
“我……我亲自领兵去?那你呢?而且,而且咱们在大定府不是还有一批精锐?”
“大定府?”
耶律屋质看着他颇为嘲弄地一笑:“大定府的兵马是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耶律贤终于也没了耐心了,忍不住拍了桌子道:“相父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特娘的给我说清楚啊!”
“呵呵呵,陛下啊,宋人,有本事打得咱们辽国亡国,却绝对没有办法杀得咱们灭种,可是室韦人能啊。”
“值此非常之时,宋国和室韦一定会通气的,室韦人早多少年以前就收了宋国的战争贷款了,这个时候他们一定是会打过来的,宋人以后还想统治这里,还想收复契丹,或许下手不会太狠,室韦人可没这个顾忌,咱们两家,早就是仇比天高,恨比海深了。”
“所以啊,陛下,两害相权取其轻,老臣,身为开国元老,早在太祖朝时,太祖皇帝和贞烈皇后都对老臣委以重任,老臣,又如何能够看我大辽,陷于这亡国灭种之危而不顾呢?纵使是拼尽性命,也定要跟室韦狼子野心,拼一个你死我活。”
“陛下,臣已经命臣的弟弟耶律冲,率领臣的亲兵赶去了大定府,命大定府的所有将士,统统听命于耶律斜轸,共抗室韦了。”
耶律贤这会儿终于有点懂了,大急道:“朕明白了,你,要做契丹人的英雄,让朕,背负千古骂名做我大辽的罪人么?”
耶律屋质闻言,终于哈哈大笑,笑声中不无嘲讽之意,道:“那就要看陛下您的选择了啊。”
“可是是你!是你让皮室军去宋国烧杀抢掠的!上京的军权早就在你手里了,朕在你手里就是傀儡!”
耶律屋质闻言也点头道:“是啊,可是,谁知道呢?史书不会知道,后人不会知道,就连宋人,也不会知道。”
“朕杀了你!”
大怒之下,耶律贤一把抽出宝剑。
耶律屋质却是嘲弄似的笑着,也不躲,甚至还主动把脖子往耶律贤的剑尖儿上凑了一下。
却是反而吓得耶律贤惊恐地大步后退,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事实上这会儿他耶律贤已经全都明白了,他这次,又被耶律屋质这个老狐狸给耍了。
他耶律屋质是什么人呢?辽国的皇室宗亲,耶律阿保机的堂侄,五朝元老,数次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擎天之柱,在这眼看就要亡国之际,这位实权的宰相将手中的所有兵权都交给了弟弟耶律冲去抵挡野蛮人室韦,以保契丹民族能够亡国而不灭种,自己则死在自己这个亡国之君的手里。
这是个什么形象?
这特么简直就是大辽的比干啊!
反正他一个老东西也没几年好活了。
退一万步说,将来只要大宋还想治理好这块地方,还想要对契丹怀柔,亦或者是只要他们契丹人在未来的大宋天下中能够重新获得政治权力,这耶律屋质是奔着那点身后名封圣去的啊。
更何况,他已经将兵权交给耶律冲了。
说白了,宋国和萧思温他们谈判,既然要重新扶保耶律璟,耶律屋质就知道他这个乱臣贼子危险了。
他也想卖国,但问题是人家大宋没他开价啊。
赵光美和萧思温他们商量好了,要偷偷吃他的肉。
所以这耶律屋质肯定就不满了么,如果辽国真的完全和平的归宋,这卖国分肉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所以这老东西略施小计,就将这天下彻底搅乱,先是断了大辽和大宋彻底和平合并的可能性,同时把室韦也给卷进来,再让耶律冲去投奔耶律斜轸。
他当民族英雄去死,这样,他弟弟耶律冲就可以借着这个民族英雄的光环,继续卖国啦。
如果跟室韦打仗赢了,那这次他们卖国赵光美肯定能给他也分一杯羹,并给他开个好价格,民族英雄这样的头衔还是很值钱的。
如果室韦势大不可挡,以室韦的狼子野心,必然要吞并大半的辽国土地,与宋国的关系自然也会对立起来,赵光美也需要他们契丹人来制衡室韦人。
这个时候耶律冲再去投奔宋朝,这叫深明大义。
更能卖国卖个好价格。
至少混个节度使当一点问题没有。
这就是个老狐狸,老混蛋啊!
说白了,诺大的一个大辽,除了他耶律贤这个皇帝,谁都能够卖国,包括他这个五朝元老的皇叔,实际上也能卖国。
买家买的时候没带着他,他居然也能变着花样的把国给卖出去!
但是他耶律贤如此一来可就惨了,即便他是皇帝,现在想卖国也卖不上价了,说白了所有人都已经联合在一起把他给卖了。
好久之后,耶律贤才恢复冷静,深吸一口气道:“相父临死之前,可否再授我一计,朕到底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为表报答,朕必下明旨杀你,以明正典刑。”
见状,耶律屋质也笑了,道:“那要看殿下要活还是要死了,要活的话,我说了,殿下可亲自领兵,御驾亲征去攻打太原或者雄州,亲自去屠戮百姓,结此不可解之深仇。”
“事后,陛下大可以遁逃草原深处,带着族人放马牧羊,只要您杀得狠了,一旦宋人展开对契丹人的对等报复,那些拒不奉诏的各地贵族自然也就该奉诏了,莪契丹部也会被一分为二,一部分跟着述律部给宋人当狗,一部分跟着你去草原深处喝西北风。”
“宋人缺马,根本没有能力对我契丹赶尽杀绝,剩下的,就交给天意了,我推测,宋人甚至都不会亲自出手追杀吾等,而是会交给室韦人,到时候,陛下只需要等,等室韦壮大起来之后有了巨大的野心和宋国翻脸就行了,若是不翻这个脸,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以待天时了,今日之女真,或许就是来日之契丹吧,可谁又能说今日之女真就不会再有重新崛起的时候呢?”
“当然,也还有另一条路,您也别理宋军,也别理韩德让,也别理耶律斜轸,就当这边的事儿都跟你没关系,他和耶律休哥是投大宋也好,抗大宋也好,你都不要管,带着仍然忠诚于你的族人,走,一路向西,可以去联合高昌回鹘,趁着耶律斜轸跟室韦人打疯了的时候出现在室韦的后方,烧杀抢掠,杀他们的孩子,抢他们的女人和牛羊。”
“大辽国内,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归宋的,大辽既没,则高昌回鹘也必然不保,你们可以联合起来,只要你能在蒙古高原上站住脚,不愿意做宋人的契丹人就会主动去投奔你,国破家亡,却不愿意改变信仰的回鹘人也会投奔你,你可以领着他们,跟室韦人干。”
“大宋既灭辽国,则室韦必成大患,有你们这些余孽在蒙古高原上牵制室韦,正适合大宋分而治之,只会乐见其成,非但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甚至说不定,还能给你们战争贷款呢,呵呵,赵匡胤和赵光美,可是聪明人啊,如此,则大辽扔有余火可以燃烧,虽然艰难了一些,但却未必没有重新崛起之机,起码,比昔日太祖创业之时,还要好上不少。”
“陛下,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臣死意已决,此乃肺腑之言也,您愿意听,您就听,您若是不愿意听,那也由你了,还请陛下履行承诺,赐老臣,一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