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抬头,看向正在努力喝水的皇帝陛下,皇帝微不可查的点点头,表示这确实是他的意思。
朱由检膝行向前两步,抬头,皇帝没有表情。
再次向前两步,抬头,皇帝依旧没有表情。
朱由检咬咬牙,一口气膝行向前,跪在了床榻边上,皇兄只要抬一抬手,他就能将脑袋放上去,任由皇兄抚摸或者摆弄。
这大好的头颅啊,才十六岁。
果不其然,天启皇帝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只是因为病痛,笑的有些勉强,看上去也不是很明显。
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朱由检头顶的方向。
张皇后愣了一下,可能是夫妻心有灵犀,随机就懂了皇帝的意思,伸手进怀里,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才将皇帝的右手轻轻抬起,最终放在了朱由检的脑袋上。
朱由检心里一慌,动也不敢动。
抚摸头顶的手,有些沉重,仿佛带着叹息,只是片刻便落了下去。
天启皇帝有些不太满意,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缓了口气,调匀了气息,这才幽幽地开口:
“吾弟当为尧舜!”
朱由检猛得抬头,冷汗从发丝间瞬间汇聚成流,顺着鬓角滑落,心里又惊又喜。
喜的是皇兄说的话,他记得,史书上有这么一句,一个字一个字验证过去,几乎一丝不差。
惊的是他还是担心,这是不是皇帝陛下最后的试探呢?稍有不慎,头颅落地。
脑海里念头翻涌,就像一台超级计算机在飞速运转,拼命回忆史书上原本的回话。
那是最保险的回答,也是被验证过的,最聪明的回答。
啊,终于想起来了,是这一句:
“陛下为此言,臣应万死!”
这句回复说完,既表达了他对皇帝的忠心,也表达了委婉的拒绝之意,可进,可退。
总之,表忠心总是不会错的。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命运早就有他安排好的价钱。
天启皇帝好像被惊到了,想要“哈哈哈”大笑几声,却没有那个能力,最终化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张皇后轻拍后背安抚良久,又喂了些温水,好半天才缓和了下来。
“不必惊慌,朕的身体,朕知道。”
皇帝的语气更加温和,仿佛没有一丝烟火气息,没有一丝重量,就那样飘在寝殿的上空,又急速喘息了几下,又说道:
“吾弟,朕一向关爱有加,可堪大任。”
紧接着又是几声轻咳:
“勿要推辞!”
皇帝的话越发的少,语气也越发平静,朱由检心里反而更慌了,身子早已退后了一步,头垂得更低,磕在了地上。
越是平静,越是吓人啊。
领导突然开始对你非常好,平静地非要你接他的位置,你不接不行,这时候,你能不紧张么?
现在这情况,有些像女神备胎上位。
你说平时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的备胎,突然有一天被女神要求接盘,这其中没有条件、猫腻谁能信?
例子可能不是很恰当,但道理是一样的。
朱由检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
“陛下,臣愿出宫就藩!”
皇帝眯了眯眼,心里也是理解弟弟的感觉,毕竟这个决定,是他在傍晚得知大限将至时临时做出的决定,就连身边伺候的皇后、最亲信的魏忠贤都没有告知。
作为皇帝,他懂这件事情需要保密,他也知道皇宫对于有心的文官勋臣来说,就像一个存不住水的筛子,稍有一些风吹草动,不到一天,该知道的人就都会知道。
他不想兄弟之间,就像前面各个朝代发生过的一样,有不忍言事件。
这个弟弟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守礼、太谨慎了些。
一时间以为是皇帝的试探,不接受才是正常。
但是他是真心的啊,真心希望弟弟可以继承这个帝国,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他不想死,但是,命运就是这么残酷,他病了,没有子嗣,身边最亲近的,就是这个弟弟了。
七年前,他们父亲驾崩的时候,他就像现在这样,和弟弟一起,勇敢面对。
一年前,弟弟还住在慈庆宫后面的勖勤宫,和他近在咫尺,兄弟感情很好。
他知道弟弟有才华,喜欢读书,不苟言笑,常常静心养神、正襟危坐,衣冠不整就不见内侍。
曾经有陪读的内侍不敢读出声音,弟弟就大声呵斥道:“读书是好事,你倒是害羞了;若是唱曲儿,你反倒不害羞了?”
一幅小大人的模样。
想起往事,皇帝努力地笑笑,开口说道:
“不用!朕有事叮嘱。”
朱由检抬头,眼角原本含着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这时候,他更确定自己没事了:
“陛下,臣听着。”
天启皇帝没有先说话,看向身旁的张皇后,眼神里带着歉意的光,缓缓说道:
“两件事。”
“这第一件事,是皇后。”
皇帝缓了缓,良久才继续开口:
“朕有愧于她。皇后是个好皇后,将来,也会是个好太后。”
他伸出手,努力地想触摸张皇后的脸庞,却连抬手都做不到。
张皇后眼泪滚滚而下,抱着皇帝的胳膊,将温凉的脸颊凑在他的手上,声声痛哭。
她也委屈啊,自认长得不算倾国倾城吧,也是极其出挑的大美女,身量苗条,该胖的胖,该瘦的瘦,小腰盈盈一握,还是个温婉的性子。
她要是个女子,也会爱上自己。
但是,相比于她,皇帝更喜欢那个年纪大的乳母客氏,不就是长得媚些、胸脯大些、臀儿翘些么,但皇帝就是喜欢。
甚至,若是她和木匠活摆在一起,皇帝可能也更喜欢做木匠活儿。
这一刻的委屈,仿佛如江河之水,奔涌而下,仿佛下一刻,丈夫就要离她而去。
皇帝抚摸着张皇后的脸颊,身体病成这样,几乎没有挽回的余地,这时候才想起来皇后的好处,心里也是觉得万分亏欠。
张皇后是个温婉的性子,在后宫里也从不干涉外廷的事务,连客氏都控制不住。皇帝只是怕她在将来过的不好,被人欺负。
他就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他的弟弟,朱由检,是个温良恭俭让的人样子,将皇后托付给这个弟弟,他比较放心。
“吾弟,能答应朕么?”
他发誓,绝对没有试探弟弟野心的意思,可是这个弟弟,刚才好像吓坏了,史书读的太多,脑子仿佛也复杂了些。
他只得将话挑得明明白白,不顾身体的病痛,再次开口询问。
朱由检紧张极了,他还不知道御医们已经给出最后可能的期限,只是觉得皇帝陛下这一声紧接着一声的问询,仿佛沉重的枷锁,向他笼罩过来。
虽然心里做了准备,可是在书本上看到的,和在现场亲身经历的,完全是两码事,两种极为不同的感觉。
紧张而又压抑,带着些许刺激。
朱由检喉咙有些干涩,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变形,听起来怪怪的,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话:“陛下保重龙体,臣自当奉行陛下旨意,不敢稍有逾矩。”
皇帝听罢,轻轻叹了口气,虽然不是很满意,但是听这意思,弟弟也算是答应了。
他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万一他有一天没有醒过来,张皇后起码能够被妥善安置。
兄终弟及,在史书上也有,就好比宋太祖赵匡胤和宋太宗赵光义。
只是,嫂子和弟弟能在一座皇宫里和平相处的,好像就没有了,反正他是没有读到过。
他们兄弟都是可怜的,母亲早逝。
他也只能期待,长嫂如母,在皇帝家里,也是能行的通的道理。
“这第二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