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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左良玉追击张献忠曾短暂驻扎在襄阳城,兵士分居城中百姓家,然而军纪败坏,“淫污之状不可言”以致百姓“不恨贼而恨兵”。此次左家军再来襄阳府,以襄阳府知府王承恩——此王承恩非彼王承恩也——推官邝曰广为首的襄阳各级官吏坚决抵制左家军靠近襄阳一步。由是左良玉带兵进入湖广,没走枣阳至襄阳这条路,而是直接由河南邓州出光化乃至谷城。

左家军各部齐驻马窑山西侧,沿汉水东岸连营数里。赵当世从谷城夹河洲渡水,经仙人渡先与负责外围警戒的左协营副将张应元见面。

张应元引着赵当世去见左良玉。其时左良玉正与左骁骑营参将罗岱在帐中对弈,貌似全神贯注、心无旁骛。赵当世便不打扰,与张应元负手站在一旁观战。左良玉执白,右下白子三角大块稳扎稳打,同时隐隐威胁黑子。罗岱下一黑子,立时打通白三角左黑子三角数子与下方黑圆圈一子的联络,并顺势白三角大块封锁。虽白三角大块暂时无碍,但再下下去,风云难测,到底留有不确定因素,已失不败地位。

左良玉指拈一子,眉头紧锁久悬难决,忽而将那黑子复投回棋篓,起身爽朗笑道:“贵冉了,无怪左某没心思下棋了。”却是置棋盘于不顾,迎向赵当世。

左良玉身材高大,国字脸丹凤眼,脸色微微赧红,颇似庙中关公。但与关公不同,他须髯凌乱,眉毛也非卧蚕眉,短而淡,因此少了几分严多了几分莽。二人见礼,撤棋盘端上茶水,左良玉把盏道:“向闻赵兄斩奸佞于枣阳,为民除害、大快人心!”的当是死对头褚犀地之死一事。

赵当世回道:“王道昭昭,岂容跳梁丑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又道,“此类宵易除,而献贼巨寇却难除。所幸左帅及时赶到,我等久旱适得甘霖!”

左良玉分别向罗岱、张应元看了看,睦:“献贼与我有大仇,前年年底,某追献贼至南阳,罗参将一箭中献贼左眉,某亦以长刀拂献贼脸面,大伤之。献贼兵败受伤,本一鼓可荡平,可惜熊大人却听信谗言,执意招抚。如今观之,遗祸甚远,遗祸甚远啊!”

赵当世附和着叹息几声,道:“左帅剿贼坚心,下皆知。”

左良玉摇其头,一脸委屈道:“剿贼只凭坚心又有何用,除恶务尽的道理粗鄙如左某都清清楚楚,怎奈那些朝野有识之士,聪明反被聪明误。”话里行间,暗讽熊文灿无知。

“不知左帅此次虎贲几何?”熊文灿好歹还未卸任,赵当世不想过多嚼口舌,于是转问。

左良玉稍稍一想道:“不多,四万。”

赵当世咳嗽一声,喝口茶水,佯装慨叹道:“有如此雄兵,献贼必灭无疑。”暗自哂笑,整个河南的官兵加在一起都未必有四万,左良玉真是张口就来。

左家军这次发湖广的有正兵营、左协营、左骁骑营以及内中营四营,即标兵营、奇兵营、援兵营、游兵营各一个。就算左家军兵力超额膨胀,四营战兵、辅兵甚至民夫都算上,也不可能超过一万人。只算战兵,有个五六千已算空前强大了。更遑论左家军能打的基本只能算家丁,左良玉出身辽东系统,养家丁是传统,军中家丁比例姑且能占二三成,由此估计,真正靠得住的左家军,顶不过两千。

“唉,有心杀贼,无力回呐!”左良玉又是一声长叹。

赵当世瞧出自一开始,左良玉就心怀愤懑之情,晓得有缘故,问道:“左帅似乎忧愁,不如出来让弟分忧。”

“这忧你分不了。”左良玉一挥手,摇摇头,“熊大人不肯给粮。”

明制,客军出援外地,从达到日算起,过三日,即可因粮于当地,否则当地官员即获协战不力的怠军之罪。然而当下时节,非比往昔,楚北历遭战火,十仓九空、消耗尤重。

早在四月,郧阳巡抚戴东旻因针对抚议言辞过于激烈被罢免,在宜城政绩卓然的县令王鳌永被破格提拔火线接替。但他才上任,清点账目,赌是触目惊心。偌大郧阳府仓储仅有米四千余石、豆不到两百石,一下揭出楚北官军后勤之荒芜。他向熊文灿请求襄阳府转运米粮接济,但熊文灿看了公文后置若罔闻。

实质上,在熊文灿的授意下,襄阳府本来计划转运府内均州、谷城、南漳等地的七千余石粮早被压了下来,户部拨付到襄阳府用以招商购买米粮转济郧阳的银钱同样扣着没动。熊文灿因张献忠之叛而惶恐,惶恐过后,心生奋起一博的念头,将这些钱粮死死控牢在自己手上,正是为了借机要挟各路桀骜官军,为他所用。

左良玉出兵伊始,熊文灿对他满口承诺,入境即给粮,但等左良玉真到了马窑山,翻脸不认人,既不让他进城,也不给他粮草,反而加派使者,督促左良玉继续进兵。如此一来,只要左家军继续前进到郧阳境内,供粮的责任就会转而落在郧抚王鳌永身上了。

若无粮,左良玉的“四万雄兵”怎有用武之地?

“目前军中存粮不多,某在马窑山这里骑虎难下,尚在考虑是要继续进兵,还是去襄阳索粮。”左良玉满是不悦,话口气也重了起来。

赵当世清楚,按照左家军本来秉性,没粮草就自己动手“找”,可是谷城地面遭西营“精耕细耘”的好几遍,哪里还有余粮给他。左良玉匹夫,刚烈勇莽,面对熊文灿的出尔反尔,脑袋一热或直去襄阳府闹事也并非不可能。

赵当世自不想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他现在要拉着左良玉打张献忠,要是中途出了岔子,对赵营没好处。因此赵当世劝道:“前番朝中传出消息,熊大人不久有被罢之虞,自是有恃无恐。左帅位高权重,怎可效那轻浮之举,即便要到了粮,一旦熊大人卸任,这哗众责任还是得尽数落在左帅你身上。”

左良玉听罢沉吟不语,罗岱则道:“左帅,赵总镇此言不虚。我军只凭一张嘴,要得到一日粮,要不到一月粮。但这逼城胁迫,论罪不啊。”

赵当世继续道:“赵某愚见,左帅引兵刚到,正是锐气方张可用之时,以逸击劳,先打他几个胜仗,再倚胜要粮顺理成章。到那时候,众望所归,四方呼应左帅,熊大人不想给粮也不成。”

左良玉左眉一挑,问张应元道:“老张,你以为呢?”

张应元一愣,他本来正在出神,几乎没听谈话内容,这时突然被点名,慌里慌张中隐约感觉罗岱向着赵当世,便也学着点头道:“赵总镇得有道理。”

三人皆反对闹饷,左良玉这才对赵当世道:“便依赵兄所言。”

赵当世暗松口气,接着道:“左帅军中还有些粮,赵某这里也有一些资助。大军先进郧阳,王军门那里负责打点,左帅尽可宽心。等打胜了仗,襄阳府中有陈总镇疏通,筹粮更不成问题。”

左良玉点头道:“如此便好。”

粮草问题告一段落,结论既是进兵,便转到军事上来。赵当世不久前与西营交过手,且连战连捷,赵当世大略叙述了过程,免不得有些吹擂。左良玉听在耳里,心里挺不痛快。他颇自负,自认行军打仗是楚豫头把交椅,尤其对阵张献忠一直胜多败少,没想到只是晚来了几日,风头却给赵当世这子抢走了,继而想起入楚后一路上听到百姓们交头接耳都是“赵营如何如何”,貌似对赵当世甚是拥戴,着实老大不服气。

“献、曹二贼日前尚荼毒房县,从簇进军,快马加鞭,一到二日可到东面青峰镇。”赵当世简要道,“贼势浩大,不可觑。”

左良玉嗤笑几声道:“区区张献忠罢了,手下败将何足道哉。”转对罗岱,“老罗,今日十,明日你就出为先锋打通道路。”

罗岱应诺点头,左良玉又对张应元道:“兵粮不等人,耽误不起。老张,你去整顿兵马,后日我军全部开拔进山。”

赵当世拱手道:“赵某对房县附近熟悉,愿意共进。”

岂料左良玉面无表情,闷声道:“这就不必了,郧阳向年左某也没少来过,道路熟悉得很。赵总镇与贼寇恶战方罢,正待休歇。前方的事交给左某就是了。后方及粮道也是重中之重,有劳赵总镇费心。”一句话竟是要单干。

赵当世看得出左良玉这个人有点脾气,肯定是受到了赵营战绩的刺激,有意独自立下战功,扬眉吐气。此外楚豫之间军头虽多,但仅仅他与赵当世各领着一个“平贼将军”与“讨贼先锋将军”的带号将军印,没有暗中较劲是不可能的。赵当世因此也知趣退一步道:“也好,左帅出兵,万无一失。”心下暗喜不已。

见面次日上午,罗岱便带着左骁骑营渡汉水,经赵营营地而去。越一日,左良玉亲率大军亦过谷城,进盛康镇。

即便左良玉胸有成竹,但打仗非儿戏,赵当世也不好从此不闻不问,待左家军全部开进郧阳后,赵当世留下无俦营驻扎原地,自与韩衮领飞捷左营马军后续跟进。不过和预想中的一样,左家军诸营虽全听左良玉军令,但结合毕竟没有赵营紧密,先是罗岱的左骁骑营探路反而迷了路,而后分道而行的张应元左协营与马应祥内中营都多多少少出了乱子。

及至左良玉大发雷霆,分遣塘马将诸营兵都陆续召回,进驻青峰镇,已过去了三日。盘点之下,竟然有数百兵士不知所踪、生死未明,仗还没打,倒先损兵折将。赵当世暗自庆幸这一路隘口都没有贼寇把守,否则左良玉的损失可远不止这数百兵了。

反过来,赵当世也疑惑张献忠、罗汝才的不作为。寺坪乡、青峰镇沿途不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正好利用,怎么却不见半个贼兵?

时至月末,赵当世派人往房县暗中探查后方知,兴许是知晓了左良玉大军进山的消息,西营与曹营已经放弃了房县向东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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