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深这回来,乐山倒不大想去追究她此来的原由,就当到庄上来,见了一面,秋萍浮生,说了两句话,该走的还是要走。
再见面,齐深对她的模样深感吃惊,抬步进来,看见她身穿粉茶齐胸襦裙,梳的是半峨髻,不仔细看,都没认出她来。
“陈乐山!”齐深惊呼,“你如今越发叫我另眼相待了啊,这才几日没见,你竟成这般模样了?”
乐山坐到她身边,态度自然,看上去,不为她的话有所触动,“我一直都是这般模样,你是今日才知道的?”
越相处,越知道这人的秉性,齐深不跟她争嘴皮上的长短,只说,“我只问你,你还要在这庄上待多久,终日这般待下去,适应得住吗?”
四海为家,乱世中安身立命,适应不适应何用拿到台面上讲,乐山心里清楚,只因这里有个他,她便觉得在这里能待得下去,心里是甘愿的,且不觉得每日是在无所事事,一日日能看见他,心里满足着,却也着急着。
“自是适应的。”她答,面色云淡风轻,说出的话,亦是轻绵绵的。
这倒是叫齐深语塞了,她怔了半晌,愁容上头,同是女儿身,这人活得比她畅快,没有层层身份牵绊,方可以这般至情至性。
这一回,齐深多少有些明白她素以秉持的低调处事的个性了,活得清苦,能舍下的东西,也便没有那么多了。
“你急着见我,自不单是为了说这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若有什么必要的话,就快些说了吧。”
“嗯?”齐深纳罕,“看这样子,你比我还要急,紧着是要去做些什么?”
“嗯,”她答,“日头将要落山,快到了他入药的时候,我需过去一趟。”
啧啧,“陈乐山啊,陈乐山,”齐深觉得她是一根筋拧死,照这样下去,道理也说不通了,“我实话与你说吧,我来找你,你这般睿智,该知道我的用意。前线的事,你现下知道多少?”
“一概不知。”
齐深被她至若惘然的样子气倒,“郭元帅被调往肃山,方才我去面圣,就知道他悔不当初,只等郭老元帅入京,才可发兵,只是圣上等得,长安还等得吗,南苏昨夜捎信,道山东以东的兵还在过关,没有三日功夫,进不来。北地却不是,你可曾听说过长孙全绪,他与郭曦等军,正在蓝田的地界上,一路斩兵正往京中来,你但凡有些心思,便收拾着行礼,跟我过去吧。”
她有什么能耐,值得齐深请她出庄。
她要是有些许本事,短时间内,手里无兵无权,凭她一句话,又有谁听呢。
乐山眯了眯眼,直言不讳,发问,“郡主执意邀我去蓝田,是信我搭箭弯弓的本事,还是想借我以助郑王,来消雍王的气焰呢?”
“嘿,你不是说你对前线的事一概不知的么?”
齐深是个实诚人,什么心思,也不知为何,乐山一眼就能瞧得出。吐蕃来犯,大军压城,郑王在这样的关头深受重伤,如何还有威信和精力能站在第一线。正此时,带兵打仗惯常的雍王,一路势如破竹,只怕再这样下去,只等郭老元帅回京,就要立雍王李适一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位,待到吐蕃兵力退散时,东宫之争,谁弊谁利,也是一目了然。
齐深一心想助李邈,面上不愿出动,却只能用这样的法子。
例如,以乐山当头,她在身后,做些辅助。
“郡主果真太高估我了,你道万军之中谋头等军功会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便容易,乐山我也不想蹚这趟浑水,乐山自知没有这个能力和心思,郡主有什么打算,还是另找他人吧。”
“陈乐山,你道我只是为自己着想?寻你是看重你,你仔细想想你在京中居住的地界,你现下倒是一门心思守在他身边,他知情吗,他要知情,以你现下的身份,你以为,凭陛下对沈家的重视,沈璞能推得一次指婚,还能让他娶一个竟是城东,却不知名户人家的女儿不成,沈璞他,能给你正当的名分吗?”
“不重要。”乐山缓缓接过她的话,模样依旧,不怎么因她的话语趋变,“他要是能醒过来,这些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齐深着实气她不争气,只叫她大失所望,“南苏道你处处好,依我看,你是处处好,就是脑子不大正常了。我只告诉你,倘若你此回立了军功,日后在京中,身份自然不一样,不说是你,你整个陈家,也会因此抬势,不是说你家二妹正因如此,才被那王家退婚了,若你有了些许出息,这种事,往后还会发生吗?各中厉害,自己好好想想吧。”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齐深从庄里出去,乐山送了送她,以前为她牵马牵过两回,见她在气头上,也有心赔好,乐山搭手,便亲扶了她上了马。
齐深上了马,兜了兜马头,不大想搭理她,作势就要走。
走了两步,心里终究不痛快,又转了马头回来,坐在马上,夕阳余晖,正从西边落下,映射在了她的脸上,她低头来望她,已是家国难望的时候,齐深告知她,“你一心深居山庄,恐怕是不知道京里的情形。方才忘了跟你讲,现在跟你说,不知你还在不在乎。昨日在长安,吐蕃立了唐宗室广武王李承宏为新帝,朝局不稳,听说吐蕃兵人,劫掠府库,纵焚闾舍,长安,也不安全了。”
乐山猜得会立新君,只是没想到会这般快。
新君既立,郭子仪等人,却迟迟没入京。
怎么会这样?
家国面前,乐山往回走,心里因齐深那一句话,空落落,不知日色深浅。
怎么能不在乎,那毕竟,是她前辈子拿命都在守护的都城啊。
…………
是她疏忽了。
夜里伺候好沈璞,乐山坐在他的床头,一如往常,摸着他的手,为他取暖。
做他的妾氏前,她先是长安的子民,是陈家军的大统领,是这片国土的奉献者,牺牲者,最后,才能用余下的心去爱他,敬他,与他鬓相厮守。
这是她前世与他说的话,彼时说完这句话时,他怒不可遏,只说,从此要跟她划清关系,再不往来。
造化弄人,再来一回,同样的事,同样的话,她还要再说一遍。
今夜月明星稀,她像那年他在蓝田养病的那段日子一样,夜夜趁他不备,夜夜这般侯在他的床头,不为别的,只为看一看他俊美的容颜。
乐山俯首,吻了吻他白皙的手腕,与他说,“沈璞。”
“我走了。”
蓝田交心时,好比他赠她的名字,诗里说,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他唤她,乐游原。
从此后,她只是故里旧梦,只属于她一人深知的乐游原,而他,依旧是长安城里,那个初见恣意畅快的沈家小侯爷。
这一走,再见面,谁与谁都没有关系了。
终究谁也不欠谁。
说到底,他与她的关系,总归是四个字。
一别两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