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谪，在你看来，何谓人欲？”美妇人温和地看着叶谪。

犹豫一下，叶谪试探性问道，“贪嗔痴慢疑？”

方才叶谪再次浏览了一遍《超念经》，里面写的云里雾里，不过关于人欲的说法，却与前世并无二致，贪，嗔，痴，慢，疑。

在听到叶谪的话后，美妇人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何谓贪呢？”

叶谪沉默，并未回答。

他的心中其实有着答案，不过他并不想先说。

他想做的是，让面前清心寡欲的人不再这样折磨自己，毕竟是他的岳母，容貌、身材、气质都是一绝，对他也这么好，每日这么苦行僧一样修行，他觉得很不好。

见到叶谪不说话，美妇人也不见怪，十一岁年龄能领略到这个层次，足以说明他的聪慧，她觉得，只要她稍加点拨，应该可以助他更进一程。

“所谓贪，便是占有。”

“占有？”

“嗯。”美妇人将叶谪手中的书接过去，烛光下，一双修长而洁白的手轻轻翻动，发出“莎莎”声，很快，她翻到了某页，又将其递还给叶谪，示意叶谪去看。

接过《超念经》，叶谪低头看去。

同时美妇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世人都想占有，在我看来，欲望的本质，就是占有。

古语言＂欲壑难填＂，当人们食不果腹的时候，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吃饱饭。

口舌、胃部、大脑……

身体的各处，无不渴望填满肚子。”

叶谪看完了整页内容，两手捧着《超念经》，抬起头，顺着烛光，看到了美妇人的侧脸泛着淡淡的烛光，不由问道，

“那照母亲所说，母亲每天只吃一个馒头……身体也会有这种渴望？”

笑着点点头，美妇人眼角细微的鱼尾纹出现，语气平和说道，“刚开始……自然是有的，现在已经很少了。”

“……”

叶谪的视线落在美妇人绝色的容颜上。

丹唇柔膝，那双如黑夜中星辰一般闪亮的眸子，温和而慈爱的笑容，让他一时间有些呆了，直到一阵寒风吹过，才回过神来。

“哦”了一声，便又连忙低下头去。

在叶谪看着她发呆的时候，美妇人也在看着他，但始终不曾言语。

她的前半生见惯了世俗沉浮，又修行了十多年，内心无比通透，虽然叶谪掩饰的很好，但他看向自己面颊时，那刹那的呆滞，与反应过来后的一丝慌乱，早已落入她的眼睛。

她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却没有在意，等到叶谪回过神来，继续开口教导道，“当人们吃饱了饭后，欲望便又会膨胀。

追求食物好吃，追求衣服好看，追求住的豪华与气派，享受人们目光的敬畏。”

“这就是欲。

欲的起点呢，在于衣食住行，而终点，也是衣食住行。

一口棺椁，一个寿衣，一处墓地，丧礼风光。

有什么意义呢？”

“是……是没什么意义。”叶谪敷衍一般回到，却不敢抬头。

“正所谓饱暖，便思邪欲，小谪，我看你刚才目光躲闪，心中是有些许失神的吧？”

美妇人看向叶谪。

心中微微一惊，叶谪没想到刚才刹那的失神竟然被她捕捉到了。

抬起头，叶谪看向美妇人，却见她面带笑容，很是温和的笑容，并没有责备，那双如水的眸子仿佛会说话一般，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慈爱。

脸蛋微红，不知为何，叶谪心里竟然升起一丝自惭形愧，心想佛门中人也太可怕了，这番亲和力，自己经历了两世，竟然都被轻易感染。

“母亲清风霁月，我……”叶谪脸蛋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见状，夏梧秋微微一笑。

在她眼里，这还只是个孩子，春情萌动的孩子，会脸红，会害羞，这些她都是曾经经历过的，继续循循善诱道，

“那如果小谪每天吃不饱……

或者……或者我已经牙齿脱落，鬓染霜雪……小谪见到我，还会脸红吗？”

闻言，叶谪一愣。

不得不说，他的岳母夏梧秋，长得很好看。

宛如淡白梨花的面颊，齿若含贝、温柔似水，穿着一袭青衣，渊清风澈，有种超然物外的感觉。

尤其是眼角的那一丝鱼尾纹，更是加深了她的含蓄内敛的美。

叶谪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美人，等到真正老去会是什么样子。

看到叶谪久久不语，夏梧秋以为他有了一丝明悟，便笑着道，

“所以啊，一切不过梦幻泡影。

人生呢，便是一场大梦。

醒来便一切都没有了。”

“当然了，小谪现在还小，这世间的种种你还没有经历。

功名利禄、山精野怪、爱恨情仇，这些也是很精彩的。

你虽是我夏家的童养夫，但母亲从未把你当成外人，只要你不辜负云芝，世间繁华尽可去欣赏。”

叶谪沉默。

不得不说，夏梧秋说的是真的，他虽然是童养夫，但整个夏家对他都很好。

他其实很是感激的，而这也更加坚定了他要把夏梧秋带出苦海的决心。

在他看来，夏梧秋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意义，是在自虐。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醒来确实什么都没有，不过重要的是醒来吗？

完全不是。

在他看来，重要的是过程，体会过程的幸福，而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有能力给面前令人尊敬的人儿幸福，让她彻底从丧夫的痛苦中走出。

“那母亲您呢？”

“我？嗯……我和你自然是不同的。”

“为什么不同？”叶谪皱着眉，问道，“我们都是人，您也说了，您每天只吃一个馒头也会饿，浑身不自在，现在修行了十几年，不也没有彻底断绝么？难道您就想这样一辈子待在这个屋子里？”

夏梧秋看着叶谪，听着他奶声奶气、童稚未脱的声音，说出慷慨激昂、苦口婆心的话语，没有觉得好笑，也没有什么感动。

她知道叶谪是为她好，才费这么多口舌，可真的是为她好么？

他的年龄还太小，眼界狭小，所见不过是夏家、书院、瓶儿山，他不知道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他又怎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呢？

稚子之言，虽至真至诚，却于她无关痛痒。

豆大的烛火在房间里释放着盈盈光芒，夏梧秋从石凳上起身，手持着经文，发丝垂落背后，又于腰间被丝带系着。

看着墙壁上的那幅画，她的影子被拉到了叶谪脚下，却见她看着壁画，久久不语，眼眸与壁画上男人的眼睛对在一处。

冰冷的屋中，叶谪看着她的背影，感觉有些凄冷，就如同外面的风雪般凄冷，他想将其融化，目前却没有什么办法。

良久，夏梧秋叹了口气。

转过身，居高临下，她修长的身躯在烛火前，清澈的双眸看了叶谪一眼，复又返回桌前。

将烛火放于桌上，她缓缓坐了下来，语气带着一丝若有所无的悲哀，“我和你不同的是，我的欲望早已随心而殁，心已死，居于何处，吃什么，便都失去了意义……”

……

叶谪走了。

和往常一样，他在黑夜中独自前行，一行一步一沙声。

事实上，每天他来送饭的时候，都只是一个人，在夏梧秋屋中坐上片刻鈡，陪其聊经、闲谈，回去的时候还是一个人。

但和往常不同的是，今天回去的格外晚了一些，和她聊了太多太多，原本他是想说服她的，但到最后发现他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分毫。

她有着她的价值观，和这座小屋一样，排斥着风雪，躲在她的堡垒里面，任何人都入侵不进去。

……

又是一日过去，叶谪晚上并没有睡好。

辗转反侧，他的脑海里满是夏梧秋那句“我和你不同，我的欲望早已随心而殁。”。这让他想起了一句古话，“哀莫大于心死”。

身为夏家的童养夫，十几年来，叶谪很明白夏梧秋对他那个老丈人的深厚感情。

小的时候，每年到了丈人奠日，夏云芝便会一手牵一个，带着他与夏阮芷过来祭奠，跪在那幅画像前磕头。

每当那时，夏梧秋便会站在旁边，作为长辈，微笑地看着，那个时候，他很羡慕，羡慕他的丈人，能娶到夏梧秋这样的女人。

时隔多年，他的羡慕越发加深了。

因为十几年来，他一直在给她送饭，所以他知道，即便经历了这么久，这女人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为了他的男人，她枯坐于小屋之中，并且以他为中心，结合不知道从哪找来的佛经，形成了一套封闭她自己的理论。

坚守本心，丹书白马，不随人世变迁而鹤归华表，这种女人，他很是敬佩。

另外，今天晚上，他觉得夏梧秋说的很对。

人欲，便是占有。

他不是夏梧秋，他只是个俗人，他喜欢夏家，所以他想占有夏家的一切，成为这个家的主人，而不仅仅是童养夫。

“梧秋……”

月上枝头的时候，叶谪穿着白色睡衣，沉沉睡去，不知想到了什么，被子都蹬掉了，口中还时不时地念叨着夏梧秋这三个字。

“梧秋？夏梧秋？夫人？？”

透过纱窗，月光洒落在床边，疑惑地声音响起，沐浴在月光之中的小蝶手上的动作停止。

顺着月光，她看向叶谪，却见他那张充满贵气的面颊上，异常安静。

眼睛里带着一丝惊疑不定，犹豫一下，她小心翼翼地将被他蹬落在地的被子捡起，皱着眉头悄悄地为其重新盖上，掖地严丝合缝后，缓缓推开房门，又走了出去。

“夏梧秋……夫人……”

叶谪的小楼的楼梯在屋内，门外是带着护栏的廊道，此时小蝶就站在廊道上，看着面前的景象，柳眉深锁。

她的面前，是被冰雪包裹的竹子。

天空中挂着白色的灯笼，远处是银装素裹的屋檐、小桥，反射着月光，整个天地都静悄悄的，唯有寒风席席，没有一丝声音。

公子身体不好，小的时候经常会半夜疼醒，跑到她那，缩在她的怀里颤抖，久而久之，她就养成了习惯。

晚上起三次的习惯。

她就住在西院，并不远，每次起床之后，意识不清的时候，她的脚步便已经朝着这里这里而来，就是害怕他什么时候突然又犯病，没有人照顾。

当然，这一切叶谪并不知道。

她不想让那个小屁孩知道他在她心中的分量，免得他又在自己面前得意。

以前的时候，她也听过叶谪说梦话，像什么“小蝶姐你真香”，“云芝姐姐我想和你一起睡”之类的，对叶谪说梦话早已习以为常。

只是没想到，今天他说的梦话，竟然出现了夏梧秋，而且还叫的那么亲密。

这让她的心里有些担心。

因为，她想到了叶谪写的那些污秽不堪的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