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单位呢,奉行一个多劳多得的理念。薪酬月俸呢,没有固定的数字。”
梁不庸还拿着湿帕子,顺着一张张餐桌擦拭着,
那少女终于没再跟上来,站在原地,然后扶着张餐桌,在张餐桌旁坐了下来,
“总是要看我们大饭店经营情况的。要是经营情况好,你拿到的薪酬自然就多,反之的话……所以,你要好好努力加把劲,争取把忘川大饭店,做大做强!”
用湿帕子擦着桌面,凳子上灰的梁不庸有些气喘吁吁。
沾了水过后,餐桌凳子上的灰倒是不难擦,但时不时起身下蹲,低头弯腰去擦拭凳脚桌脚,
不知道其他死人是不是这样,反正梁不庸还是累的。
听着自己这位少女老板的话,梁不庸手撑着帕子,帕子被压在桌面上,
人转回头,望了眼少女。
此刻少女的表现,用一个词形容格外的贴切,顾左右而言它。
“所以呢?孟姐。”
“……没有底薪。不过有提成,有分成的。”
“每个客人支付给饭店的阴德,你也能够得到一点,这点阴德能够帮助你修行,还能有许多便利。”
“你要是阴德深厚,自然福运绵绵,百无禁忌。”
少女又再站起了身,走到梁不庸身侧,
对她这个唯一员工碎碎念叨。
“你看啊,这个饭店呢,就咱们两个人。这个饭店呢,不仅是我的,还有你的一份。只要咱们努力经营,获得的收益也是咱们两人的。”
梁不庸转头,默默再望了眼这面容精致,带着笑容的少女,没有说话。
只是心里默念,编制,两百多平的房子,编制,两百多平的房子……
虽然以一份工作看,没有底薪感觉不太好,但人给房子呢,还是两百多平。
那还有什么好要求的呢。
不过,这位少女老板,好像资本家上身的模样,
还是让梁不庸再少了些敬畏和距离。
于是心绪平复过后,就再主动问,
“接待善客的时候,能获得一点阴德分成,那接待恶客的时候呢?”
“也是阴德啊……准确的说,这阴德不是他分给你的,而是你自己获得的,酬善积累一些阴德。惩恶,自然也会获得一些阴德。”
梁不庸若有所思,懂了,
再抬起头,望了眼就剩下两张没擦拭干净的餐桌,
一边捏着帕子朝着下一张餐桌走去,一边再问,
“那我什么时候能休假啊,孟姐?”
“你在这里待一天,然后回去一天?反正你人都死了,也用不着睡觉。”
少女随口说着,然后又好像觉得这样算有些烦,
摇了摇头,再直接对梁不庸说道,
“算了,你愿意什么时候休假就什么时候休假吧,要是有客人来了,我就叫你下来。”
“……”
“好。”
以梁不庸对工作的粗浅认知,没有明确的上下班时间,灵活上班,
就意味着所有时间都是工作时间,还不如上一整天,再回去一天。
不过,梁不庸依旧答应了下来。
梁不庸继续擦拭倒数第二张餐桌,旁边站着没动的少女打了个哈欠,
再望了望忙碌的梁不庸,好像是感觉有些无聊了,
于是就款款几步,走回了原先坐得柜台后边,撑着下巴,不时望一眼梁不庸,
不时再翻看下手里的账本。
梁不庸挨个着,擦拭完了最后一张餐桌,帕子放进已经脏了的水盆里,
动了动有些累的身体,上次这么打扫卫生的时候,好像还是上个月给租住的地方大扫除。
再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灰,和大堂四面墙上的木窗。
再看了眼已经盆里已经浑浊的水。
“孟姐,这个污水倒在哪儿啊。我再装盆水,洗下窗户。”
“哦……倒在厨房地上,有个缺口的地方,就会顺着那儿,重新流进忘川。”
少女在柜台后抬起头,应了句。
梁不庸正要蹲下身,端起水盆去厨房。
这时候,大堂里原本还剩下的客人。
那一桌坐得最多的几人,男女老少都有,总共四个人。
一对三十岁出头的中年夫妻,一个老太太,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却抹着眼角,相继站起了身。
“小哥……先生,我们吃好了。”
似乎这一家子先前都未曾听到少女和梁不庸的交流,
只是知道梁不庸也是饭店的人。
老太太叫住了梁不庸,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连换了两个。
端着水盆起身的梁不庸顿住脚,转过头望向这一家子,
也是他入职这儿忘川大饭店第一个和他交流的客人。
“老太太都吃好了?”
“嗯,都吃好了。”
梁不庸也不知道该咋处理,望了眼这应该是一家子的四人后,说了句废话。
从老到小,四人身上都穿着崭新的衣服。
老太太穿着身紫红色寿衣,下身是黑色棉裤,白底黑面的布鞋,
梳着整齐的头发,扣着齐整的衣纽扣。
眼眶略有些发红,像是才落泪过。
中年夫妇,同样穿着新衣新鞋,互相倚靠着,眼里带着哀伤不舍。
小孩穿着身童趣的新衣,在夫妇和老太太的中间,牵着他父亲的衣襟,眼里带着些紧张,害怕和不安。
“奶奶……爸爸,妈妈,我有一点害怕……”
小孩望了望梁不庸过后,拉着他爸爸的衣襟说道。
“没事儿的,爸爸妈妈,奶奶都在呢,小重不怕啊。”
中年夫妇低头,看着自己孩子,眼里更加悲伤。
老太太眼眶也更红了,蹲下些身,手轻拂着孙儿的脊背,轻声安抚着。
“嗯……”
小孩吸着鼻子应着,但手攥着自己父亲衣襟更紧,身躯也止不住有些颤抖。
梁不庸看着这一幕,有些沉默,
如果不是这四人脸色有些苍白,就和寻常一家子即将分别的模样没有太大差别。
而这一家子,都出现在这儿饭店里,无疑是一种悲剧。
“孟姐,有客人要走了。”
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理顺了下有些复杂的情绪过后,
只是朝着柜台后的少女喊了声。
少女似乎在梁不庸喊了声之后才注意到这边一样,
站起身,款款移步,走了过来。
看着这四人,一家子,少女脸上就没有梁不庸的复杂了,
只是平静的看了眼四人过后,再看了眼餐桌上那壶茶水,
“四位客人,本店茶水是佳品,不得不尝,还请喝了茶再走。”
听着少女的话,三个大人的眼眶更红,悲伤更重。
小孩还只是有些模糊的认识,只是看着大人这样,更有些害怕。
不过,沉默了阵过后,那老太太还是提起了茶壶,依次望着四个茶杯里倒出茶水,
望着那茶水里的反光,倒映着的影子,老太太似乎有些出神,
茶水倒了三杯,就要倒第四杯的时候,却停顿了下,
“老板娘,能不能让他们一家子在这儿再多待一些时候?如果需要什么,我身上有的,就从我身上拿。”
老太太抬头,对少女说。
少女摇头。
“不行,不够。”
“那能不能让孩子他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他还小,什么都还不懂。需要什么,可以从我们三个身上拿。”
“不行,不够。”
中年妇人也再慌忙开口说道。
但少女依旧平静地给出了拒绝。
梁不庸望了眼少女平静寻常的神情,
大概是他这位老板,已经见惯了这种事儿吧。
无非生离死别,这里尽是。
而大概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少女没转过头来看他,但是却将她手里拿着的那账本翻开递给了他。
梁不庸有点莫名,不过还是将账本接了过来。
低头看账本翻开的地方。
翻开的地方,恰好记着三个人名,和一些简短的话。
“岳凤娇寿67,思虑哀重病故,亡于22年3月,阴德一十三(勾销)
安阳,寿37,车祸身亡,亡于22年正月,阴德七(勾销)
余梦,寿35,车祸身亡,亡于22年正月,阴德三(勾销)
安山重,寿8,车祸身亡,亡于22年正月,阴德零。”
梁不庸看着这账本上简短几条话,每条一直盯着好像还能看到更详细的内容。
看了看这四条记录,再看了眼这身前四人,
梁不庸心情略微有些沉重。
仅仅是这简短的记录,大概也能填补出来许多事情的经过,
大概就是这一家三口,正月里不知道是回家的路上,还是出门的路上,出了车祸,全都死亡。
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匆匆赶来,收敛安葬了自己儿子一家,
最后哀思之下,也郁郁而终了。
已经勾销的阴德,大概就是花在了这最后的团聚上。
“能够在这里再团聚一场,已经是你们一家积德积善,机缘巧合,也是法外开恩的结果。”
不知道是给这老太太一家解释,还是给梁不庸这个新员工解释,
大概是后者。少女再多说了句。
“奶奶!”
小孩再喊了声他奶奶。
对于少女的话,他奶奶,父母的话,他还有些懵懂,只是听语气,就更有些不安。
“没事儿……没事儿……”
老太太一只手安抚着自己孙儿,闭了闭眼睛,手略有些发颤,还是将最后一杯茶也给倒上了。
“喝吧,喝了茶就不怕了。”
“嗯……”
老太太先端起两杯茶水,递给了一杯给自己孙儿。
小孩还是有些害怕,但对他奶奶和父母信任,于是接过了茶水,
一边偷偷看着自己奶奶和父母,一边低着头,喝着杯子里的茶水。
“老婆,不知道下辈子……”
中年男人对着自己妻子说,
妻子回头望了望男人,又再摸了摸旁边孩子的头发,
眼里带着悲伤,但还是抿嘴露出一些笑容。
“嗯。”
妻子应了声。
夫妇两人也端起了茶水。
“爸爸,妈妈,奶奶,我喝完了。”
小孩抬起头了,放下了空茶杯,对着大人说道。
“嗯,小重真乖。”
忍着悲伤,女人再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夫妇两人再对视了眼,抬起手,杯里的茶一饮而尽。
老太太旁边再望了望自己儿子儿媳一家,同样喝下了这杯必须要品尝的茶。
“快些走,莫回头。”
少女再说了句,
“一起从这儿走,下一世说不定还有团聚的机会,去吧。”
“谢谢老板娘……”
老太太道谢。
然后这一家子就有些失神地,互相搀扶依偎着,拉着,朝着饭店后门走去。
最后也如同先前单独离开的那老人一样,消失在了门外的桥上。
“……给,孟姐,账本。”
看着那离开的一家子,梁不庸心情有些复杂。
毕竟他实在还没能到能看穿生老病死别离的时候,
收拾了下心情,将账本递还给少女,
就见少女一改先前平静的模样,来回翻看着账本,不停叹气,
满脸苦恼,烦恼。
“……这几个客人的生意,亏了?”
梁不庸看着少女的模样,小心试探地问。
少女抬起了头,拍了拍梁不庸的肩膀,
“小梁呀,咱们店就靠你了,你要努力啊。”
“……”
“我尽量……我去把剩碗收拾了?”
“嗯,去吧。”
“……嗯,等等……你先把这小家伙抱到门口去,剩下的路就让他自己爬。”
“哇哇哇……”
就在梁不庸要去收拾碗筷的时候,
就见旁边那爬着婴儿的餐桌上,婴儿小手扒拉着茶杯,喝了杯子里的茶水,再哭了起来。
少女就再叫住了梁不庸。
“……好。”
梁不庸回头望了眼站在那儿啥事儿没干,抱着账本发愁的少女,
真想问下,那她做什么……不过谁让人是老板呢。
编制,房子,编制,房子……
梁不庸默默念着,尊重内心地应了声,
然后放下手里水盆东西,走过去那张餐桌,就像是刚才少女的动作一下,
抱着婴儿的腰,一把将他从桌上捞了起来。
像是感觉到好玩的,或者是因为有人抱他,
婴儿又再止住了哭声,咯咯地笑了起来,两只小手胡乱在空中抓着,两只小腿也在空中蹬着。
“顾客啊,你吃完了吧。那我送你一程。”
转过身,梁不庸就这么捞着婴儿,将婴儿从那餐桌上抱着,
一路到了饭店后门口。
“就放在这儿吗?孟姐?”
“嗯,就放在这儿。你能力不够,暂时不要往忘川河边上去。”
“他也该自己走剩下的路。”
梁不庸按着少女的话,将婴儿抱在了饭店后门口,然后放了下来。
“咯咯……”
婴儿被放下来过后,也没有哭,
他在地上爬了一圈,却没有朝着饭店后门离开,
而是又将脑袋朝向了还蹲着的梁不庸,
他抬起脑袋,两只圆滚滚的小眼珠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然后就又再一只手撑着,想要站起身来,最后又站不起来,
只是那么半蹲着,伸出另一只粉嘟嘟的手,朝着梁不庸伸过来,
似乎是想要和他玩。
看着婴儿一直举着的,微微来回晃动的手,梁不庸心情又再有些复杂了。
如果先前的那一家子让人恻隐,这婴儿就更让人可怜。
他甚至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什么也不懂。
他好像有点懂少女先前的平静了。
总有更可怜的,怎么可怜的过来呢……不过话这么说,梁不庸的心还是没麻木起来。
伸出手,让婴儿伸出的那只手捏住了他手指头,
然后借着他手的力,婴儿终于站了起来,
然后整个身子一蹲一起的,连带着梁不庸被抓着的手都微微晃着。
觉得好玩,婴儿又再咯咯笑着。
梁不庸脸上带着些笑容,陪着这婴儿玩闹了这么一会儿。
少女也没有催促他。
不过,终究,不可能让婴儿一直在这儿待着。
等着婴儿似乎有些玩累了,从站着到蹲着,在趴到地上,松开了梁不庸的手指,
“好了,小孩,走吧,走吧。”
“咿呀,咿呀……”
梁不庸对着这儿婴儿说着。
婴儿抬起的头,看着梁不庸,小眼珠子里有些疑惑。
不过渐渐地,还是慢慢爬着,转过身,朝着饭店外离去了。
“……孟姐,那个婴儿,是被堕胎去世的吗?”
梁不庸看着那婴儿慢慢爬上了门外的那座桥,消失在桥上,
沉默了下过后,重新起身,对着已经回到柜台后的少女问了句。
“不是。生下来了,有先天性疾病。他父母想了办法,没治好,夭折了。”
少女回答了句。
梁不庸想起来刚才婴儿身上穿着的漂亮新衣服。
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