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都没人,要不还是算了吧。咱们回去把剩菜热热吃了好了……”
“爸!”
老人望着店里空荡荡的,又再出声。
这时候中年男人却倔起来,有些生气地喊了声。
“吼什么吼,你是爹我是爹,还给我吼起来了!”
“爸,我都给你说了,我请你吃,又不要你花钱!你儿子我想给你尽尽孝,让你好好吃点好的,行不行!”
老人生气,中年男人更生气了,
两个大男人对着吼,
“怎么!你的钱不是钱,你的钱就能随便糟践了!”
老人一句话堵了回来,中年男人脸气得涨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人一看中年男人这样,语气也软了下来,
“你有这个心,爸知道就好了。家里的菜也不是不能吃,之前剩下那点菜,我吃起来味道也挺好的。你孩子慢慢也大了,有花钱的地方……以后吧,啊,以后……”
“以后以后,那来那么多以后啊,爸……你这回就听我的,听我安排就好,行不行?”
中年男人吐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望着他父亲,眼里像是有些哀求地说道。
老人望了望他,没再说话。
“老板……老板!”
中年男人眼眶红了下,转过身又再喊着餐馆老板。
厨房里,
原本准备再练练厨艺——补点元气的梁不庸,
清晰听到了从门口到大堂,老人和中年男人的对话。
他听着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从厨房出去,
还好,现在两人是商量好了。
“来了,来了。”
应了声,没再想那么多,梁不庸先应了声,然后从厨房走出,到了大堂。
“老板您好,麻烦菜单拿一份,我们要吃饭。”
中年男人望着梁不庸,出声说道。
梁不庸听着,略有些尴尬。
哪来菜单……好像倒是有份忘川饭店的菜单,他又做不出来。
他刚才还听到,中年男人想带他父亲下馆子,吃点好的。
“这位老人家,这位老哥。这个店里我才收拾出来。只是将卫生做了,厨房打理了。一应东西都还没准备,可能没太多东西好招待。”
梁不庸客气地说了句。
老人听着这话,又想说什么,不过望了眼中年男人的模样,又还没出声。
“老板,能不能麻烦您就着有的炒些菜,有点什么菜就炒点什么,让我和我爹吃个便饭。”
中年男人也客气地问道,
“我们也不挑,还是按着价给,只希望有个吃饭的地方。”
梁不庸闻言,望了望中年男人和老人,再偏过些目光,望向敞开着的店门,
虽然他还没想好经营这餐馆,也没准备好,但店门的确敞开着,门上也挂着餐馆的牌匾。
想了想,梁不庸再说道,
“如果老哥和这位老人家的确要吃的话,现在店里只有清汤面给两位。”
“面啊?面好,面好,就要这个,就这个……”
老人闻言,松了口气,抢先连忙应道,
中年男人还想再说什么,被老人拦住了,
“你别难为人老板了,人这店还没开张呢,就随便吃点吧。”
中年男人点头,然后回头再对着梁不庸说道,
“老板,那麻烦您给做两碗面吧,谢谢了。”
“那两位先坐一会儿。”
梁不庸点头,进了厨房,开始忙活。
煮面这事儿,他算是比较熟练了。
幸好之前出门又再买了点,不让这来两个客人就只能赌一把他做一道新菜的手艺和天赋了。
厨房外,那中年男人和老人也在继续说着话,梁不庸在厨房里也听得一清二楚。
“……一会儿我再看路过哪个卤菜摊子,买点卤菜回去。”
中年男人的声音先响起,
然后是挪凳子的声响,像是两个人挪开凳子,在张餐桌旁先后坐了下来,
“……一会儿都吃饱了,再买卤菜做什么。”
“……我买了自己吃!给你孙子吃!”
中年男人的话有些赌气,
老人沉默。
随后大堂里陷入安静。
厨房里,梁不庸侧耳听了听,
再按开电磁炉,锅里加点油,煎了两个煎蛋,
然后再往锅里加入了清水,
这样煮出来的汤,浓白鲜香,用作充当简便的高汤再适合不过。
直到水开始沸腾,梁不庸翻出之前买的那把面,开始下面的时候,
才又听到大堂里,那对父子的对话。
“爸,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能不能少操些心了,好好享享福不行吗?”
“我不是在享福吗,我儿孙都在,身体也还行。还有什么不享福的。”
两个人没再吼,中年男人有些悲伤地请求,老人就显得有些窘迫和局促。
“你享什么福啊……好吃的舍不得吃,好穿的舍不得穿……爸,你……”
“我就一个老头,吃那么好,穿那么好……不是白费了吗……”
老人讨好地笑着,
“也给你们省点钱,你们也好过点。”
“爸!”
中年男人声音一下拔高起来,
“您儿子,你女儿已经长大了!有能力了,有能力孝敬您了!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我们我们,能不能让你自己过得也好点!”
“这不是以前了,我们有能力了,有能力孝敬你了,爸你明白吗!”
中年男人吼着,眼眶也红了一圈。
老人看着他儿子冲他吼,这次却是没生气,只是笑着望着他儿子,
中年男人吐了口气,然后语气低下去些,
“爸,我和大姐都说了,让你不用种地了,不用再到地里去劳累了。你就好好玩,找人说说话,在家里看看电视,散散步。享享福不行吗?”
“我闲着也是闲着,就种那么几块小地,也费不了什么功夫,就平日里闲暇的时候除除草,就当是活动筋骨了……再说,忙活大半辈子了,你不让我种地了,我反倒不舒坦,没有那个闲下来的命……我地里种些菜,平日里家里拿来吃也好,多了我还能拿到市场上买了攒点钱……”
“爸,你还敢说费不了多少功夫!那里昨天那么中午就往山上跑干什么……雨才刚停下来,你就往山上跑!山路滑,地里也全是水,要是你一跤摔在田地里怎么办……你要花钱就问我们要!我们平日里也不是没有给你钱!爸你……”
“我要你们钱干什么,你跟你大姐给我的钱,我都攒着,等我哪天……再说,我要昨中午不上山,还不知道那道长去了呢……那还不知道放多久。”
“爸!”
中年男人忍不住再喊了声,
老人止住了声,没再说下去。
两人又再沉默下来,大堂里恢复安静。
“……猪油,一点胡椒粉,两滴香香的芝麻油,一点生抽……葱花……嗯还有一颗青菜。”
大堂里安静下来,
厨房里也安静下来,
在两个碗里调好调味料,梁不庸先盛了两勺面汤在碗里,
让碗底的猪油化开,
带着一点酱油色的面汤上,飘荡着油花和葱花,
香味扑鼻,只是闻着,就已经让人食指大动。
同时,将在忘川饭店煮面时,没得放的几颗青菜,也放进了面锅里。
等着青菜断生,梁不庸也关了电磁炉,
往两个碗里盛面,
然后两个煎蛋,几颗青菜,都给两个碗分了,
嗅着热气腾腾的面自然带起来的香气,
才刚炫了一只鸡的梁不庸,感觉自己都想再来点。
看着这两碗面的模样,看起来还像模像样的,
一会儿他自己再煮一碗给自己吃?
想着,又听着大堂里那老人和中年男人安静下来了,
梁不庸端起两碗热气腾腾的面,走了出去。
“两位,面来了。”
梁不庸看到两个人,老人和中年男人都低着头,
中年男人眼眶稍有些红,老人不时抬起头望向中年男人,欲言又止。
“谢谢……”
老人转过头,中年男人也转过头,两人相继向梁不庸道谢。
梁不庸在厨房里,对这两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大概也是听明白了怎么回事儿。
昨天的时候,老人雨一停,就踩着泥泞的山路,去满是露水的山上梯田里忙活。
然后路过道观的时候,发现山上道观里的老道士去世了。
老人,村里人,都在忙活着给那老道士安葬的事宜,
老人的儿子,就是这中年男人,却是再更担心他父亲,想到他父亲雨一停,就往山上跑。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事儿。
可能也不是非得要带老人在餐馆里吃饭,只不过中年男人的坚持和倔,只是希望他父亲对他自己也好一点。
想着,梁不庸也没出声多说,毕竟别人家事,没有个插入点,也不好多说。
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分别放在两人面前,
蒸腾起的雾气,萦绕在两人之间,让两人面容不时有些模糊。
“两位面条趁热吃吧。”
见两人都没有动筷的意思,梁不庸多说了句,
然后走开到了旁边,
也没有回厨房收拾的打算,就走到个大堂稍远的地方,随便找了个张凳子坐了下来,
就再朝着那对父子望了眼。
那对父子,在梁不庸的话语声下,点头,拿起了放在碗上的筷子,
将注意力终于挪到了两碗面上。
“咕噜噜……”
中年男人嗅着面,只觉得香。
这香气好像熟悉而陌生,和记忆中的某个味道好像,
然后肚子就忍不住咕噜噜叫了起来。
“先吃吧,都要过中午了,先吃面吧。”
不知道是不是顾及梁不庸在这儿大堂里,不好说话,或者不好意思,两人暂时没再争论。
听着自己儿子肚子叫了起来,老人笑了笑,然后出声说了句。
中年男人抬起头,望了望他父亲,没说话,然后低头挑起了面。
老人也低头朝向面,这碗清汤面的味道,一直萦绕在他鼻尖,
这会儿低下头,再嗅到这味道,也有些愣神。
这香气,对他似乎也有些熟悉。
“呼噜噜……”
老人,中年男人先后挑起了面,放进了嘴里吃着,
只是吃了一口面,中年男人眼眶就更红了,先前就有些湿润的眼眶里,
有泪水在打转。
这面的味道对他来说,实在太熟悉,记忆里的画面,人的面容可能都模糊了,
但味道却像是深深刻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又像是记忆抽象成了某种符号,以这种味道表现。
可能是想吃更多,也可能是想忍住眼泪,
中年男人头再放低了些,一只手扶着碗,一只手捏着筷子,
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
但眼泪终究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或者说,这样囫囵大口吃着,更让他清晰感受到这熟悉的味道,以至于泪水更忍不住。
他想到了他母亲。
想到了某个傍晚,
可能是夏天,夕阳才落下去,天还没彻底黑下来。
他父亲扛着锄头从田地里回来,他母亲提前一两个小时从地里回家,忙活好了晚饭。
他在院子边上疯玩,可能是堆着沙子,可能是看着蚂蚁。
他母亲从屋里,手里还端着碗盛好的面,站在屋门口,冲着院子里的他喊,让他回家吃晚饭了。
他应了声,就跑去端面,他父亲在屋前河边,洗了脚上的泥土,也走了回来。
那时候的面里,有葱花,有酱油,有猪油,还有猪油渣。
那时候油荤很少,他很喜欢吃猪油渣,他母亲也会往他碗里赶不少。
然后一家人,就端着面,或蹲,或站,或坐在门槛边上,借着没彻底暗下来的天色吃晚饭。
不知道是那天很饿,还是那天那碗面真得很好吃,
他狼吞虎咽,捧着碗,大口大口吃着,他母亲一边让他慢点吃,别噎着,
一边蹲下身,给他拍着身上的灰。
那好像是他记忆里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他母亲给他说了些什么,他都忘记了,可能是教训他别将什么弄得脏兮兮的,或者其他。
只记得那碗面,真得特别好吃。
可,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吃到那碗面同样的味道,
明明是同样的做法,明明是放同样的味道,他做过,他父亲也做过,
但始终没有那样的味道。
可今天,
此刻,他在这碗有些像,又不同的面里,却像是吃到了同样的味道。
明明这碗面看起来就和他母亲曾经做过的那碗面有些区别,但他就是吃出了记忆深处,那碗面的味道,
或者说……不是他在吃到了同样的味道,
而是像是他被拉回了那时候,再吃到了那一碗面。
“啪嗒……”
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滴落,大口大口塞着,
要到这碗面快吃完的时候,却又逐渐放缓了动作,然后越来越慢……
他只想吃久一点,不管是巧合也好,还是其他也好,只希望这碗面不再那么快吃完……让他能够继续品尝到这熟悉的味道。
而对面,
他的父亲,老人挑起了面,同样吃到了嘴里,
然后愣住了。
他同样吃到了熟悉的味道,只是这味道更加久远,
久远到在记忆中都模糊了,忘在某个角落里,但它其实一直在,此刻却被翻了出来,
他儿子想到了母亲,他也有母亲,同样想到了他的母亲。
他母亲去世的很早,离世的时候,他才好几岁大。
他都记不清,具体是几岁他母亲去世的。
只记得好像讲,他母亲上山去找吃的,山上摔下来,当时就死了。
他对他母亲的印象也早已经很模糊,
记不住面容,倒是记得一件常被他母亲穿在身上的麻布衣服。
他得记忆里,也有一碗面条,
只是远没有这碗里的面条洁白,那是她母亲好不容易弄来的一点面粉,里面还混着一些糠,
那时候家里物资很匮乏,但他母亲好像很舍得下功夫,让他吃得好一些,
面里,还和了其他一些东西,比如叶子,只为了让面看起来多一点……
面煮好后,并没有那么完整,因为糠还有些叶子,煮得有些烂而断,
但吃起来,却好像格外好吃。
“吃吧,吃吧……我的乖儿啊,多吃点,快些长大啊……”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句话,这声音如此清晰,
他以为自己都忘了,却没想到还记得。
老人眼眶也红了,有泪水在浑浊的眼里。
这碗面明明不那么一样啊,却还是吃到了那时候的味道。
好吃啊,真得很好吃。
直让人想起来,那时候他说他饿了,母亲就会想办法忙活起来。
可是现在他母亲呢……原来早已经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