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
林盘镇,在某个离管子站仅有两公里的村落里,密密麻麻地挤着两伙人,隐隐呈现对峙的状态。
不得不说,此时齐鲁某些地方的民风的确彪悍,哪怕是对面有穿着警服的人,这些衣着朴素的村民们也丝毫不怂,大有一副“有本事你来抓我”的架势。
“我再强调一次,那些套管是国家资产,偷窃国家资产是重罪!要是耽误了向祖国奉献石油的计划,那更是重罪中的重罪,是要坐牢的!”
“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能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把那些被拿走的套管换回来——我在这里代表西南钻探一公司表個态,只要你们把那十三根套管还回来,这件事我们既往不咎!”
看着工农科的那位名叫杨进的科长用着居高临下的严厉语气,向村民们盖着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杨默忍不住有些抚额——作为一个当下主要负责处理国企与当地居民矛盾的科室负责人,这货干了这么多年依旧还是这幅水平,也难怪公司会招了一票子齐鲁本地人过来,成立那个所谓的综合办公室来尝试解决这些问题。
面对着杨进扣的大帽子,一众村民们却没露出什么紧张的神情——他们跟西南钻探一公司打交道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对于这条看起来很唬人的过江龙,早就失去了敬畏心。
“哟哟哟,这位领导,话可不能胡说,俺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庄家汉子,可不敢盗窃国家财产!”
“俗话说捉奸成双,抓贼拿脏,你张口就污蔑我们偷你们的套管,有证据么……没证据就胡乱给俺们扣罪名,俺们可不答应!”
被村民拥在前的一个老头愤愤地嚷嚷道,大有一副你不说清楚就休想轻易离开村子的架势——只不过从他漫不经心往把烟杆套在布袋里塞烟丝的动作来看,这老头似乎也没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愤怒。
………………
恩……
与后世人想象中的不一样,在这个年代,许多国企,尤其是重工业国企,与本地原居民之间的矛盾是很突出的。
原因也很简单。
这些主要分布在各个偏远地区的重工业国企,是要占用大量土地面积的!
这不可避免地牺牲了本地原居民的利益——要知道,规划一大块连成片的平整土地,往往不可避免地以流转本地村民的耕地为代价。
什么?
你说根据国家政策,哪怕是央企,也需要对被占土地进行补偿?
的确,西南钻探一公司在这一块是有补偿的,而且还不低,70年代初的时候,占地的补偿金就已经高达1万元/亩了,80年代后后面更是一路攀升到3万元/亩——对于当时的物价来说,这属于妥妥的天价。
但问题是……
西南钻探一公司虽然是央企下属单位,但毕竟不是本土企业,根据当时的程序,这些补偿款并不是直接发到农民手里面的,而是直接缴纳给当地政府。
好死不死的是,1978年就出现的家庭联产承包制要到1982年才正式出现在一号文件里,然后全国铺开。
也就是说,西南钻探一公司之前对于土地流转的补偿,本地居民集体根本无法享受到——毕竟拿地的高峰期是70年代,中间牵扯的历史留存问题委实有些多。
于是乎,自打西南钻探一公司在这边落地的第三年开始,这家央企就从来没有安生过——原油丢失、电线丢失、水泥丢失、砖瓦丢失、拦路收费等事件层出不穷。
而随着改革开放和家庭联产承包制的铺开,见到这家南边的央企往往都是采用息事宁人的态度后,大伙的心态不由自主地便产生了一些更加微妙的变化,动作越来越大不说,发展到最后,更是晚上群体出动,在人家眼皮底子下“收废铁”。
说实在话,作为一个在齐鲁落地的南方央企,西南钻探一公司面临的情况远比常人想象的要复杂的多,对于这些穷疯了的村民的行为,只要不是太过难以忍受,往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问题是……
在秋季大会战之际,这些人一口气从管子站里“收”了十三根的五层半P110碳钢套管,这就真的超出了公司的容忍范畴了。
要知道,这种近十米长的五层半P110碳钢套管,虽然在后世来说不过是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套管,但在当下这个冶金技术并不发达的年代,却是需要用外汇进口的深井作业利器——没了这些抗压、抗拉、抗腐蚀性能先进的石油套管,今年秋季大会战的钻井指标怎么完成!?
而让人更郁闷的是,这种每根重达500公斤的玩意在当下属于妥妥的稀罕货,即便不考虑供需关系,其购买价也是超过了1.5万/吨,也就是至少要7500元/根;而这些家伙“收”过去,却是以几毛钱一斤的价格当成废铁卖……说这是暴殄天物都是往轻了说。
………………
双方你来我去地隔空嚷嚷了半天,见到村民们一边死活都不承认是自己顺走的套管,一边却又死死堵住进村的路口,杨进扫了扫自己身后那几名至始至终都跟泥胎没什么两样的警察,无奈之下,只能返回身去跟张大主任嘀嘀咕咕了起来。
于是在做了三分钟的工作后,在张文顺的催促下,跟杨默一同前来的苏宇有些不情愿地站了出来。
“赶紧让开道!到底有没有顺走那些钢管,你们说了不算,我们说了也不算……究竟是啥情况,让这几个大檐帽去各家院子里查一查就知道了!”
或许是被强制上工的原因,这位平日里在办公室里宛如闷葫芦般的年轻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仿佛赶苍蝇似的朝着面前的村民们挥了挥手。
见到这个后生竟然如此嚣张,现场的火药味顿时浓了起来。
“小后生,态度给我注意点……说话这么狂,找收拾是吧?”
“就是,大拽拽的,还赶紧让开道……你以为你是谁?”
面对着开始挽袖子的村民们,苏宇神情略有些紧张,语气顿时尖厉了起来:“就凭我舅在临邑县农业局上班……这个理由够了么?”
此话一出,现场的狂躁气氛顿时凉了下来。
一众村民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后人很难理解,在这个市场经济尚未完全放开的年代,“农业局”三个字对于一众从土里刨食吃的农民究竟有何等与众不同的威慑力。
短暂的寂静后,为首的老头表情阴沉了下来。
从眼前这后生的嚣张模样来看,这家伙应该不是在诓自己,而真要是把场面闹僵的话,自己这些人只怕是祸福难料。
但问题是,他真的舍不得就这么把那十三根钢管还回去!
要知道,那可是三千多块钱呢,对于他们来说,老大一鼻子钱了……更何况现在不比往日,这些钱对于村里面可是有大用的!
见到这些村民被自己的舅舅镇住,在短暂的紧张后,苏宇心中也忍不住生出一丝得意——由于一些不远的历史原因,他们这些小二代前几年被管束的厉害,直到此刻,他才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威风”。
“赶紧的让开道!不要耽误我功夫,要是再堵在这里不让我们进去,小心我让我舅……”
等了一分钟,眼瞅着这些村民依然堵在路口,迟迟不肯动弹,某位刚刚找到感觉的小二代感觉自己失了脸面,语气愈加不客气了起来。
只不过才说到一半,肩上就被全程躲在后面的杨默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后面还没放出来的狠话就被憋进了肚子里。
看着苏宇那一脸的不爽,熟知此事后续进程的杨默心里叹了一口气。
蠢货,老夫是在救你好不好!
当然,也是给自己免去一场大麻烦!
心里如此想着,杨默朝他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正当苏宇疑惑着这货是几个意思之际,杨默转过身去,朝着为首的老头踏步而去,一张笑脸热情无比:“俺叔公,好几年没见了!哎呀呀~~这可想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