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点10分,服务大队。
“周师傅早~!哎呀呀,这么大冷天的,周师傅竟然在院子里练功?这精神头、这身子骨……啧啧,服了!我要是以后能有您这身子骨,只怕是做梦都要出声来!”
“赵大姐早啊~!……诶?怎么瞅着赵大姐你的脸色这么红润呢?跟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似的,是不是有啥秘方啊……哎呀呀,瞧瞧我这张脸,都被冻的开皴了,有啥秘方就传授传授呗,就当可怜可怜我了……诶?银耳红枣茶,外加土鸡枸杞当归汤?……啧啧,要不都说赵大姐您活的精致呢,就您这水平,整个公司的姑娘们都该乖乖地跑过来听你讲养生课!”
“哎?李哥,你在练字啊……咦?竟然是瘦金体?啧啧……这可了不得,这玩意可是出了名的易入难精……瞅瞅这個【风】字,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转折藏锋处竟然还带出一丝杀伐……啧啧,可了不得!”
…………
坐在科长办公室里的张文顺透过玻璃,看着杨默一幅自来熟的样子跟服务大队的一众老员工们打招呼,然后三言两语就嘻嘻哈哈地混成了一片,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
“呵呵,老张,咋的,你也开始带新人了啊……不过这年轻人倒是个好苗子,明明没来过我们服务大队几次,却能一下子把该认识的人全部认识了……不错,不错,是个好小伙……虽然是个齐鲁人。”一个跟张文顺年纪差不多大的中年人正热情地拿起水壶给张文顺冲茶,笑呵呵地说道。
“带新人……也算……是吧?”
张文顺诚惶诚恐地虚扶住茶杯,似乎没有听出中年人言语中的意思,等到茶水倒上以后,直接起身走到门口:“杨默,进来一下……过来见见何科长。”
“何科长好!”
小跑过来的杨默收起之前的满脸嬉笑,规规矩矩地给何科长见了个礼,然后站在了张文顺的身后一米处——没有寒暄废话,甚至连自我介绍都没有。
眼神有些古怪地扫了扫杨默站位的距离,何科长把视线移到了张文顺身上。
张大主任仿佛得了白内障似的,全然没有注意到何科长的眼神,笑呵呵地回到沙发上,然后瞪了杨默一眼:“傻愣着干什么,坐着啊!”
看着杨默既不拒绝,也没有任何惶恐地将屁股落到了沙发角落上,何科长眼皮子跳了跳,仿佛忘了在场有个人面前没茶水似的,直接回归到主坐上,然后将右腿搭在左腿上:“张主任,今日亲自到访,有何贵干啊?”
听到对方的称呼从老张变成了张主任,张文顺神情不变:“呵呵,啥贵干不贵干的啊!我们综合办就是个打杂的部门……眼瞅着已经是年底了,我就过来问问,有啥需要我们帮忙跑腿的不?”
何科长不动声色地瞅了瞅一旁的杨默,似嗔似怒地用右手在空气中划拉了一下:“瞧张主任这话说的,我哪敢指使你跑腿啊,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我们服务大队可不得天天被人戳脊梁骨?”
张文顺见状,笑眯眯地叹了口气:“老何你也知道,我们这部门就是个清闲衙门,一年到头都没啥正经事,要是到了年底还不把你们这些科室服务好,让你们带着情绪过年……来年公司的运营计划要是受到了有什么影响,我那顿板子可是免不了……说不定,公司一生气,就把我这主任的帽子给摘了……老何,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我天天跑你家蹭饭去你可别怨我!”
这话在杨默耳朵里听起来说不出的古怪,前言不搭后语不说……服务大队这种后勤部门跟公司明年的运营计划又有毛线的关系!
孰料何科长闻言后,一时没有回答,抬起杯子来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后,忽然扭头笑了笑:“小杨这小伙子看起来不错……老张,你过完年后要是不把人家提个小组长来当当,我可不答应!”
张文顺见状,摆了摆手,笑骂道:“这小子又懒又皮,还小组长?不骂上两年,根本带都带不出去!”
何科长闻言,皱了皱眉头,神情莫名地盯着杨默看了一会,这才扭过头来:“老张……不是我说你,咱俩好歹也是十多年的同事交情了,你第一个找谁不好,非要找我……怎么着,拿熟人开刀呗?”
张文顺笑嘻嘻地看着他:“这不是年底了么,大伙都在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年底福利呢……众望所归下,我第一个不找你找谁?”
何科长抽了抽嘴:“合着你也知道是众望所归啊……今年公司超额完成生产任务,王总也在会议上建议我们服务大队适当增加职工的年底福利,让大伙开开心心地过个好年,就连财务科也在会上第一时间表示了支持……结果你现在跑过来跟我说让我按照往年的福利标准去报采购计划……你这么能,咋不在会议上第一时间提反对意见啊?”
张文顺笑眯眯地纠正他:“是王经理,不是王总……莪们钻探公司只有一位王总,以前只有一位,以后也只有那么一位!”
说了这么一句外人很听不懂的话之后,张文顺摸出了烟发给对方一根,想了想,又递了一支给杨默:“公司有公司的流程,王总在会上提出的只是倡议而已,并不是正式命令……即便有财务科的口头支持,那也不是正式命令……服务大队按照往年的标准去报春节福利品采购计划,任谁也挑不出刺来!”
何科长皱了皱眉:“这样我会很难做!”
张文顺笑了笑:“仔卖爷田不心疼……的确,今年公司超额完成了生产任务,指挥部发下来的奖金也远超之前任何一年,按理说给职工们多发一点奖金和春节福利是应该的。”
说到这,张文顺话音一转:“但是,何科长你是不是忘了……截至今年为止,公司的总人数已经超过了1.14万人,其中家属超过6500人……根据元旦会议上的决定,明年开春后,公司将进一步扩招,用以匹配指挥部下达的新一轮生产峰值指标,届时总人数肯定会超过1.3万人,家属数量更是会一举突破7300人!”
“要养活那么多家属……你觉得仅仅是给职工多发一点奖金就能解决的事?”
“医疗、教育、住房、交通、排污、安保、水电……等等等等,这些基础设施哪个不需要花钱,哪一个需要花的钱又少了?”
何科长脸色有些不自然:“可是公司这两年效益很好啊,每年的生产指标都在突破新高……虽然这些技基础设施的确花钱,但也犯不着从春节福利的采购上抠钱吧……要知道,指挥部那边可是根据完成的生产任务给奖金的,而且还不少。”
张文顺嗤笑一声:“老何,你在这跟我装糊涂呢,有意思么!?”
说着,别有深意地瞅了身旁的杨默一眼:“的确,公司这两年生产任务都是超标完成,拿到的奖金不少,连带着外汇使用指标也增加了不少,但是……你觉得仅凭卖力气打井,是长久之计?”
“要知道,由于十几年前的失误,我们钻探公司现今只保留了钻井这一项主营业务——别说炼油、化工、特种输送了,就连地质勘探权都不在我们手里,你作为公司的老人,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两年我们还有井可以打,但以后呢!?林盘、临邑的一众石油单位对于我们的态度你又不是不清楚……只要一次失利,指挥部那边的态度就立马会转变,周边的这些石油单位就会立马跟风……到时候也不用干别的,只要利用勘探权,把最难、最深、最复杂的油气田的钻井任务分配给我们,我们就会一步步踏入深渊!”
“到时候,生产任务完不成,奖金就少……奖金一少,职工的收入就降低……职工的收入一降低,家属的生活就困难……家属的生活一困难,就容易出事……总总负面情况一叠加,公司的综合评分就会直线下降……综合评分一下降,就有可能被人动刀子减员增效……到时候进入一个死循环!”
说到这,张文顺目光紧紧盯着何科长:“我再强调一次,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们必须要在公司效益还好的时候,利用三产项目给那些职工家属找出路创收,用以防备种种意外……但这一切,都需要有符合程序的资金作为支持……资金是一点一滴攒起来的,只要公司账面上的富裕资金没有其它用途,不管王经理和财务科再怎么不愿意,也必须将这些钱投入到三产项目中去增值和保值!”
一直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杨默悚然而惊,顿时明白了这位张主任为什么要走这么一遭,也隐约猜到了这货,或者说包括这货在内的那伙人的一些想法。
按照正常人的想法,既然张文顺已经当面把话说的那么清楚了,那么何科长不管是答应或者回绝,总归是要给个说法才行……骑墙派,死得快,向来是至理名言,连中学生都懂的道理,何科长这个老油条没道理不懂。
熟料这货只是在那沉默不语,皱着眉端着茶杯在那一口口地喝着,仿佛在经历着人生最艰难的抉择似的——这种反应换做是往常,倒也不算奇怪,但明年公司就要准备开始换届,这做派就很值得令人深思了。
张文顺见状,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慢悠悠地把烟头掐灭后,笑眯眯地看着对方:“老何,忘了给你说了……前几天有人举报生活区外面的那家渔具店,事情都差点捅到了公安科。”
何科长似乎来了精神:“哦?怎么说?”
张文顺又摸了一根烟递了过去:“嗨,其实也没啥,就是有人进去后本来想买鱼竿的,结果发现那里面的鱼竿价格不对头……外面鱼竿顶多也就是百来块钱一根,结果那家渔具店的鱼竿最便宜的都要八九百,一千多的更是一抓一大把……那人觉得这家渔具店有问题,于是反手就写了封举报信。”
何科长哈哈一笑:“这倒是有意思……现在又不是以前了,以前削根木棍栓条线就能当鱼竿,现在哪能这么干啊……再说了,我可听说国外的鱼竿动则几百美金一杆……如果是进口的,一根鱼竿卖个千多块钱也正常嘛……少见多怪了不是?”
张文顺点了点头:“这么一说倒也有理……只不过举报的那人说了,全都是国产的,只不过上面写了些英文罢了,他在济南见到过一模一样的牌子……人家也只卖70一杆!”
何科长沉思起来:“这样啊……那这事最后怎么处理的?”
张文顺哈哈一笑:“没怎么处理,这事被我拦下来了。”
“哦?”何科长一脸好奇地看着张文顺。
张文顺嘬了一口茶,轻飘飘地说道:“我跟公安科的人说,是那人看错了……现在国内仿品这么多,济南那边出现点仿品也不奇怪……那个牌子的鱼竿我朋友也有,外国货,一根得一两百美金呢……卖到国内挂个一两千的价格也正常!”
何科长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啊……老张,你可懂得真多!”
张文顺哈哈一笑:“哪里哪里,就是平日里喜欢瞎逛瞎折腾而已,当不起老何你的夸赞……话说回来,年底春节采购清单这事……”
何科长大手一挥:“嗨~!这还用问?别的不说,就冲着咱俩这十多年的交情,我也得应承下来啊……再说了,以前王总总是教导我们,站位要高,身为公司的一员,必须无时无刻要为公司的长远考虑……既然这事是为了公司的未来,哪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明天就按照往年的标准把采购清单报上去!”
张文顺脸上露出佩服之色,毫不吝啬地给何科长竖起了大拇指:“果然不愧是老何,这觉悟,就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