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的新湖不管是现在还是在后世,固然属于妥妥的市中心,但与大部分的北方二三线城市一样,这种休闲文化性质的公园,除了那圈最基本的矮栅栏之外,并没有设置更多的“保护措施”。
因此,在某段时间内,这座免费的公园,白天属于广大的市民群众,但一旦到了晚上八点后,便属于那些形形色色的杂流之属了。
………………
远远看着公园某个临水角落的草丛里,那两名正在捧着那碗剩菜剩饭大口大口吃着的孩子,汪静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德州现在已经出现叫花子了?”
这两名孩子看起来都不是很大,男的大约十一二岁,浑身都脏兮兮的,头发都直接打结了,任谁第一眼都能认出对方的身份。
虽然这年头大家过的其实都不容易,但有一说一,在当下,乞丐还真的是个稀罕玩意……如今又不是五六十年代,大伙穷归穷,但很少真的有沦落到上街要饭的。
唱红赶了赶面前的水蚊子,解释道:“人家不是叫花子,不兴讨饭的。不过这個娃娃还是有点造孽,着赶出来了,又不会说话,只能检点垃圾去卖,一个馒头都撇开分着吃,看起来怪可怜的。”
不兴讨饭?
汪静诧异地瞅了瞅,果然发现两人旁边零散地堆着几个化肥袋,从化肥袋凹凸不平的形状来看,里面应该是诸如废纸、铁丝之类的玩意。
果然,这是名拾荒者,而不是叫花子……虽然这两者在大多数人眼里看起来都差不多,但实际上,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不会讲话……是啥子意思?”汪静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语气里却没有了之前的火气。
手脚不干净跟拿着店里没什么价值的剩菜剩饭去做好事是两个概念。
虽然品管部颁发的管理手册里明确规定了不得以任何理由私自处理加盟店的边角料和剩菜剩饭,但在汪静看来,这一条实在有些扯淡,也很有些莫名其妙。
唱红见到自家店长貌似没怎么生气,赶紧解释道:“这个娃娃是残疾人,是个哑巴,而且还是隔壁省的人;原本好像是跟到起自家老孩进城打工的,但不晓得咋个回事,他老孩把他甩下,自个跑球了!”
说着,唱红叹了口气:“一个不会说话的娃娃,哪样都不懂,脑壳也不好使。前天我和胖嬢甩垃圾遇到他的时候,为了捡一个纸盒盒,整个人都快钻进垃圾堆里面去了,脑壳上沾满了鸡蛋壳和卫生纸都不晓得……那样子看了,怪让人心酸的。”
“你也晓得,胖嬢这个人胆子小,一点都不像巴蜀婆娘,但是心软的很;再加上当初她二姐就是逃荒到东北那边去的,看到这个娃娃就想起了当初她二姐,所以当时就把这娃娃扯出来,自己掏钱买了点东西给他吃。”
似乎想起了当初的景象,唱红眼泪都快落下了了:“你是不晓得这娃娃有多造孽,胖嬢给他四个包子,他不敢要,直到胖嬢硬塞到他手里面,他才接下来了,然后当场就跪到地上给胖嬢磕头,嘴巴里咿咿呀呀的,脑壳红红的,连鼻涕都哭出来……那个场面,看到起就让人心酸。”
说到这里,唱红看向远处那张并不清秀,甚至说有些丑陋的面孔,目光带着一丝柔和:“这个娃娃虽然脑壳笨,但还是懂事的,这两天全部守在我们店附近的那个垃圾场旁边,平时嘛捡捡垃圾,等到中午和晚上,一看见胖嬢出来,就立马跑过来把她手里面的垃圾袋接过去甩掉,然后就跑了。”
“你也晓得,我们店每天的垃圾都多的要死,垃圾袋里面又全是些汤汤水水,重的很,一个十一二岁的娃娃,个子才刚刚长到我腰,拖着四五个臭烘烘的垃圾袋走上一百多米的距离,看到起就吃力……但这个娃娃每次帮胖嬢甩垃圾,好像都高兴的很,然后甩了就走,也不向胖嬢乞食。”
“遇到这种娃娃,你莫说胖嬢了,连我都心软,一来二去之后,我们就想照顾一哈他……但是你也晓得,公司里不是每个人都有钱,胖嬢自个家里面也有点困难,屋里头还有一个娃娃在读书,没得啥子钱给这个娃娃。”
“所以……这两天,胖嬢都是趁到起别人不注意,把客人吃剩下,但是还算干净的饭菜打包过来,给这个娃娃吃。”
“我和胖嬢都没得啥子本事,帮不到这个娃娃哪样忙,就连这个娃娃在街上遭欺负的时候,胖嬢也没在场,但最起码……不能眼睁睁地看到起这个娃娃饿死噻!”
说到最后,唱红吸了吸鼻子:“汪店长,我晓得公司有规定,不能随便处理那些剩菜剩饭,但我觉得嘛,与其把那些东西倒掉,不如拿去做点好事,也算是攒攒阴德了……所以,这次能不能向你讨个人情,莫罚胖嬢了好不好,我回去跟她讲一声,她以后绝对不敢犯了!”
汪静静静地听完了前因后果,把目光挪到远处的二人身上。
远处,那名叫做胖嬢的新店员,正在不厌其烦地帮那个脏兮兮的娃娃赶走脑袋上的蚊子,双手笨拙地不断比划着什么之后,从裙兜里掏出一把全新的牙刷,挤了一点新买的牙膏,扶着对方的小脑袋,开始帮他刷起牙来。
而那个五官略有些丑陋的小男孩,很乖的一动不动,任凭胖嬢帮他刷牙,一脸开心地抱着已经被舔干净的大碗,然后一边比划着手势,一边用那张沾满了泡沫的脸蛋,一个劲地对着胖嬢傻笑。
两人都笑的很开心,两人的动作都很笨拙。
如果不知道内情,外人大抵以为这是一位母亲在跟自家的笨儿子在玩什么哑语游戏。
看着眼前这一幕,感受到二人之间那种奇怪而温馨的气场,汪静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就在汪静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一趟时,胖嬢一个不经意之间的回头,顿时发现了自家店长。
顿时,脸色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浑身也开始打起了摆子。
看到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这么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汪静哼了一声,
唱红说的没错,这个胖嬢果然是个胆小如鼠的怂货……简直丢我们巴蜀女人的脸!
汪静愤愤地想到,
然后一脸不善地朝着二人走去。
………………
“这娃娃喊啥子名字?”
出乎胖嬢的预料,被自家店长现场抓包之后,汪静第一件事并不是找自己麻烦,而是一脸不耐地问起了自己对面的孩子。
胖嬢哆嗦着声音说道:“店、店长,他叫、叫、二宝。”
二宝?
听着这个扔进人群里找都找不到的寻常小名,
汪静看了一眼这娃娃手中那个添的干干净净的大碗,以及脸上还没来得及洗掉的泡沫,鼻子里哼了一声:“娃儿,吃饱了没得?”
胖嬢身上的摆子打的愈发激烈,颤颤巍巍地朝一脸不安的孩子比了几个自己瞎捉摸出来的手语,得到了回复后,这才带着哭腔说道:“店、店长,吃、吃饱了!”
“吃饱了?吃饱了就好!”
汪静撇撇嘴,然后恶声恶气地说道:“既然吃饱了,还憨坐到这里着做啥子,回去干活啊!”
胖嬢闻言,顿时如获大赦,站起来急急忙忙地就要往回走。
这还没迈开腿呢,汪静不耐烦的声音就从身后传了过来:“回来!你急啥子急!我是喊你把这个屁娃娃带回去干活!”
咦?
似乎听懂了什么,胖嬢扭过头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的店长。
汪静见状,语气越发恶劣起来:“看啥子看!店里面的东西是能白吃的嘎?赶紧,把这屁娃娃带回去……以后洗菜抹桌子啥子的,喊他来做!”
看着胖嬢一副进退失措的样子,唱红笑嘻嘻地看着自家的店长:“店长,按规定,我们店是可以招聘外部员工的,那二宝以后的工资咋个算,也是跟我们一样?”
汪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样个屁的一样!屁大点娃娃,能够做多少事情嘛!……你们的工资100,二宝最多开到50……不能再多了,最多店里出钱再给他租间房子,顺便再给他买两套衣服,包吃包住还送衣服,50块钱够了嘛!”
胖嬢闻言,顿时大喜,赶紧把二宝搂过来不断朝着汪静道谢。
汪静见状,没好气地哼了一下,然后气呼呼地离开了……
………………
于是从第二天下午,默默百炸NO:49号加盟店里忽然多了一个样貌并不怎么出众的童工。
这位童工虽然长得委实不怎么清秀,而且也从来没听过他讲过话,但做起事来着实勤快。
帮忙搬运冻品原料,清洗蔬菜、洗碗、扫地、收盘子,但凡是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的活计,这个瘦瘦小小的童工一样没拉下,全都是见缝插针地搭手。
而让客人们,尤其是默默百炒的客人们记忆深刻的是,虽然这位从来不说话的小童工长相有些对不起观众,但除了异常勤快之外,脸上的笑容也是罕见的灿烂……在那副有些憨憨傻傻,但却灿烂无比的笑容感染下,不管心里有多不畅快,在这吃了一顿饭过后,心情竟然莫名地好转了许多。
于是乎,“默默百炸有一个长得难看,但是笑起来很舒服的勤快小家伙”的消息不胫而走,短短两天,竟然成了三八路上一个不大不小的话题。
不过这世间的事情总有些风云无常。
在第三天的时候,正当默默百炒的一众员工忙前忙后地开始准备中午营业食材的时候,几名身穿制服的男人径直走进了店门。
“这里谁是负责人?”为首的男子语气轻慢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汪静闻言,赶紧擦了擦手走出小厨房:“领导,我是这家店的店长。”
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中年妇女,然后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空白票据单子,放在柜台上写了起来:“营业执照副本、卫生许可证、餐饮加工许可证,拿过来给我看看。”
汪静一愣,瞅了瞅男人手中的罚款单,没急着去取这些证件,而是笑着问道:“领导,我想问一下,我们店,这是出了什么事么?”
男人继续埋着头写写画画:“我们接到群众举报,你们店违规使用童工!”
说着,抬起头来环视了一眼,指了指正在帮忙清洗配菜的二宝:“喏,说的应该是那个小孩子吧……看那模样,别说十八了,连有没有十二岁都需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呵,身为知名品牌的餐饮连锁店,知法犯法,无视国家规定的用工条例,明目张胆地使用童工……罚你个500块钱不过份吧?”
!!!!
听到竟然是因为这个,汪静眉头顿时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