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十年代的三角债问题非常有名,但可能许多人未必知道这时候的三角债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这么说吧,在这个毛票和两分钱硬币尚是民间主要流通货币,而粮票布票依然大行其道的年代,仅齐鲁一省,三角债就高达43亿元;东北三省更惨,辽宁统计出来的三角债为45亿元,黑吉两省为60亿元;
而最严重的其实是当下经济最活跃的江南省,三角债总额直接突破了100亿。
不要觉得这么点钱没什么,要知道,1988年国内的生产总值也才1.5万亿。
不要去算绝对值,也用不着去算均价购买力,仅仅只需要将其换算成GDP占比,你就知道问题有多棘手了;
就拿齐鲁举例,1988年齐鲁的GDP总额才1117.66亿,三角债约43亿,占到了当年本省GDP总额的3.8%……但凡有点经济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而且,这还是统计出来的数字,至于没统计出来的数字嘛……
而随着价格闯关的结束、国家管控政策的出台,以冰箱彩电为代表的一大批在去年尚需要经销商们挥舞着钞票抢购的“紧俏物资”,一下子变成了压仓货,周转不灵之下,以各地企业本来就非常严重的三角债问题,纷纷暴雷;
仅仅通过银行系统的托收承付款统计,截至三月末,全国企业超过正常结算期的拖欠总额就已经达到了1085亿元……这还仅仅只是托收承付款,用屁股想想也知道,如果加上其它未列入托收承付的拖欠,早就超出了正常的商业范畴了。
于是乎,便有了齐齐哈尔富拉尔基重型机器制造厂的被迫熄火停产,厂长连续两次向内阁拍发告急电报;
于是便有了奉天电缆厂的厂长不得不四处乞求讨债,最终只能找一众老朋友骗了3000多万;
于是便有了鞍钢当时全国最大的钢铁基地,因为账上无钱,库中无煤,连生产都无法保证,厂长不得不鞠躬含泪向20万职工发起集资解困。
等等等等。
要知道,这些都是国有大型企业,甚至是超大型企业,连他们都被三角债逼到了这种程度,一众中小企业的日子可想而知。
总之,到了现在,各个企业被要债者堵门是常事,讨债者自备铺盖,天天晚上睡在厂长经理门前的走廊上也是稀松平常,连续几個月没拿到工资的职工们在自家或者别家企业里拉起横幅抗议那更是随处可见。
中间有些情况不方便说,但你只需要知道,在这个档口,如果谁能帮衬着点解决一下自家的三角债问题,别说言听计从了,就算当众跪下来叫你爷爷都没有问题!
因此……
这次后续合作洽谈会到了后面,钻探公司完全掌握了主动权,而这次洽谈会的效果,也好的惊人,只要钻探公司提要求,那些单位二话不说,立马点头应承;
甚至很有些单位的领导在散会后死赖着不走,非要死守在这等着看三天后出炉的第一批合作名单——当然,究竟是纯粹的死守,还是打算在这三天里尝试着走走门路,那就不得而知了。
………………
“杨默,你们这是在玩火。”
穆大小姐咬了一小口黑皮西瓜,然后极为淑女地捂嘴,将瓜子轻轻吐在手心里,语气里没有什么惊怒,反倒是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怎么,你终于想清楚了,打算把这边的盘子给砸了,然后跑过来跟我干?”穆丽雅将手里的瓜子抖进垃圾桶里,然后略带调侃地看着正在抱着半个西瓜啃的杨默。
杨默闻言,翻了个白眼,给这位大小姐飞去一个鄙视的眼神后,继续与手里的这半个超大西瓜奋战起来。
这种黑皮西瓜在后世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但必须地承认,这个品种除了皮厚、有籽之外,几乎找不出什么缺点……甜度高、口感好,水分足、耐储存和运输。
虽然后世主流的说法是因为这个品种个头太大,不符合消费者“一餐食”的需求才被逐渐淘汰的,但只要是干过几年VC的人,对于这个理由基本上都是嗤之以鼻……后世哪怕是最主流的黑美人和8848,也就是所谓的麒麟瓜,就真的符合“一餐食”的需求了?纯属扯淡!
再说了,作为一个西瓜的狂热爱好者,杨默从来就只嫌弃西瓜小,吃起来不过瘾。
为此,昨天下午还特意挑了一个摊位上最大的西瓜提前放进冰箱冰镇起来……这个瓜足足有17.4公斤重,在冰箱里冰了一晚上,用勺子舀着吃,别提有多爽了!
土狗同学端着一盘子刚切好的西瓜走到院子里,见到这货大快朵颐的架势,恨得牙痒痒……她也想跟杨屎蛋似的,直接用勺子舀西瓜吃,可是自家穆姐姐总是告诫她,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的样子,因此,眼瞅着穆大小姐在场,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某个男人在那土匪似的把一勺一勺的西瓜芯往嘴里送,而她却只能小口小口地吃着被切成薄片的厚皮西瓜。
“穆姐姐,不就是一个正常的洽谈会么,会上的内容也应该早就内部讨论过了吧,怎么就成了玩火?”
吕莹莹见到杨默只知道埋头吃瓜,一声也不吭,只能带着一丝好奇向穆丽雅询问道。
穆丽雅将瓜皮丢进垃圾桶,然后扯下一截卫生纸擦了擦嘴,没好气地看着这丫头:“正常的洽谈会?你觉得正常?”
吕莹莹一愣,想了想:“就算是会上对那些单位提了许多要求,就算是模式霸道了些,但说到底还不是正常的商业合作,有什么不正常么?”
穆丽雅起身去水池里洗了下手:“合作本身没问题,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忽然把冯副总推出来,然后给他大唱赞歌造势,你不觉得这很反常么?”
吕莹莹有些发懵:“冯副总和唐副总是一伙的啊,现在唐副总已经名正言顺地开始跟王总竞争下一轮总经理的位置了,冯副总跳出来帮唐副总造势,有什么反常的?”
穆丽雅有些无语地抚额一叹,这傻妮子,毕竟还年轻,到了现在有些事还没看明白,当下重新回到了座位上看着杨默:“喂,杨默,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你和张主任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是在玩三家分晋呢,还是田氏代齐?”
杨默想了想,放下了手中的勺子:“都算不上,顶多就是亮出自己的旗号联吴抗魏罢了。”
联吴抗魏?
穆丽雅嗤笑一声,压根地就不信。
一旁的吕莹莹听的迷糊,顿时不乐意了:“喂喂喂,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穆丽雅见状,有些无奈,只能解释道:“莹莹,你好歹进了公司已经半年,公司的一些基本情况你应该已经有所了解了吧?”
吕莹莹眨巴眨巴眼睛:“也说不上多了解,但一些基本情况,大约还是知道的吧?”
穆丽雅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继续埋头吃瓜的某个男人:“杨默所在的综合办你应该最了的吧……你不觉得,这个去年才成立的科室,职能范围乍看之下跟总经办有些相似,但实际上,跟工农科的重合度更高么?”
诶?
经穆丽雅这么一提,吕莹莹反应了过来:“这么一说,的确是哦,不管是三产项目试点运营,还是处理一些突发的地方矛盾,严格算起来,都跟处理工农关系沾边。”
穆丽雅见状,笑了笑:“所以,我的傻妹妹,你不觉得很奇怪么……公司已经有了工农科,又有总经办,为什么忽然会新成立一个两头沾边的新科室?”
吕莹莹茫然地摇了摇头,国企里面的事情经常乱糟糟的,有些时候是另有隐情,有些时候却是一顿瞎操作,真真假假之下,她也看不懂其中的猫猫道道。
穆丽雅见她摇头,也不奇怪,而是继续细心引导起来:“你有没有觉得奇怪,明明工农科才是钻探公司最要害的部门之一,但是你进公司半年了,听到工农科做过什么亮眼成绩没有?……还有他们的科长杨进,是不是毫无存在感,不但眼睁睁地看着综合办抢他们的饭碗,就连遇到大事的时候,也总是缩在背后不出面?”
吕莹莹点了点头,心里的疑惑接着一个,直觉自己的大脑快要宕机。
穆丽雅还没说话,杨默却是不高兴地嚷嚷了一句:“喂喂喂,穆大小姐,像你这样,这丫头想一晚上都闹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节……这丫头脑子笨,智商连60分都没有,你那一套教学方法不适合她。”
闪身躲过了土狗同学的一记铁拳后,杨默想了想,平铺直叙地说道:“丫头,这么说罢,你只需要明白五个关键点就好;其余的你自己去琢磨。”
吕莹莹还在为这货说自己笨而羞恼不已,当下没好气地说道:“哪五点?”
杨默嘿嘿了一声,然后摸了根烟点燃:“第一,工农科是个既讲能力,又讲社会关系的部门,两者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项,你的工作都很难开展。”
吕莹莹琢磨了一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工农科的工作职责很简单,就“协调工农关系”这一句话而已,但就这么五个字,里面包含的工作内容可谓是方方面面,没有能力固然不行,但光有能力没有社会关系做依托,照样施展不开。
杨默见她认可第一条,笑嘻嘻地继续说道:“第二,现在的工农科就是半个空架子……寻常小事,唐朝贤去负责解决,遇到大事,冯副总出马……杨进这个名义上的科长,说白了就是个人型图章罢了,之所以现在还在科长的位置上待着,完全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一旦等到时机成熟,他立马就会退位让贤!”
!!!
被这么一提醒,吕莹莹顿时一惊。
唐朝贤是唐副总的侄子,这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再联系杨默刚才说的那些,哪怕她再迟钝,也明白了一些干系。
杨默似乎很喜欢看这丫头大惊小怪的表情,好好地欣赏了一番后,这才继续说道:“第三,综合办公室的出现,是王总和唐副总博弈和妥协的结果。”
“张主任虽然是元老职工,但却被外调了十多年,重新回到钻探公司的他,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个两不沾的第三者;”
“简单来说,王总是希望他来从工农科手里分权,而唐副总是希望他能从总经办手里分权……于是便捣鼓出了综合办这么一个两边都沾,两边都不怎么沾的新部门。”
吕莹莹惊讶的O着小嘴,她万万没想到,综合办这个部门,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出现的。
看着这丫头朝自己投来一个充满同情的眼神,杨默耸耸肩:“第四,冯副总挑起工农关系这一块的工作已经有了十三四年,加上他也是元老职工,从资历上来说,完全不输给王总和唐副总……虽然唐副总是常务副总,权利要比其余的副总大得多,但从重要性上来说,冯副总并不输给他,中高层的群众基础同样也很扎实。”
吕莹莹点了点头,在品管部经理的位置上做了快两个月,她深深感受到,在这个年代的齐鲁,但凡你的动作稍微大一点,都免不了要去梳理各种社会关系,也免不了跟各级主管单位打交道;
她一个小小的挂靠企业部门经理都是如此了,更何况是钻探公司?
因此,主管这块工作的工农科,在公司中高管心目中的份量可想而知。
杨默见状,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第五,上次从资产管理科手里分权的事情,很明显地刺激到了冯副总;”
“由于他是滇南人的缘由,种种因果之下,不得不卖王总的这份人情,在公司大会上挺了王总一把,但是很显然,这种事放在任何人的身上都会觉得憋屈;”
“更重要的是,被王总这么从中玩了一手,不管是不是情非得已,冯副总已经被西南本土派隐隐视做是叛徒……唐副总他们之所以现在表现的跟冯副总亲密无间,完全就是因为形式需要罢了……冯副总应该很清楚,等擂台赛降下帷幕,就是他被排挤清算的时间。”
说到这,杨默翘起了二郎腿:“啧啧,直属科室有人在断你根基,公司一把手在不断利用因果缠绕逼你去当带路党,原本同一阵营的小伙伴还把你当成叛徒……面对着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况,换你是冯副总,你会怎么办?”
吕莹莹没什么犹豫:“还能怎么办?拼他一把呗……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豁出去赌上一把!”
杨默打了个响指:“没错!所以你明白为什么这次的洽谈会,冯副总会忽然会扛着旗杆跳出来了吧?”
吕莹莹恍然。
是啊,面对着这种绝境,不管愿不愿意,冯副总也只能跳出来立山头了。
况且,这位平日里低调的副总或许在公司内部的支持力量未必比得上唐副总和王总,但外部的支持力量可不输给其他人啊……别忘了,他是主管工农关系的。
只要能把外部的本土兄弟单位拧成一条绳,这种反作用力分分钟就会反作用到钻探公司内部……别忘了,钻探公司虽然是央企,但却是西南单位,是在人家的地头上打井讨饭吃,只要人家利用自己的本土影响力稍微那么“不配合”一点,你都会难受的一匹。
而好死不死的,国家现在已经决心花大力气去梳理和解决各地企业的三角债个问题,有这么一个天字号的理由在,冯副总这次的行动,在站位和大义上,没有任何可以挑毛病的地方,而只要能解决这些单位的部分三角债问题,别说让人家给你当马仔了,就算是跪下来当场给你叫爷爷,人家也没有丝毫犹豫的。
当然,必须要承认,冯副总的运气好的出奇,刚好在这个背水一战的档口,遇到了国家开始大力梳理三角债,也刚好遇到了默默百炸这个打算开始爆发式增长的三产项目……要不然,就算你心智再决绝,口号喊得再响,没有足够的实力去帮那些企业解决债务问题,到头来也是白搭。
粗粗地梳理了一番,似乎感觉自己又学到了的土狗同学一脸兴奋,仿佛一个期末考得了90分的学渣似的手舞足蹈起来。
穆大小姐看着这丫头满脸红光的样子,心中一阵无语。
喂喂喂,傻妹妹。
你确定你真的弄明白了?
还有,你咋就不想想杨默和张文顺这一老一小两只狐狸为什么就忽然愿意顶冯副总一把?
你以为这两条狐狸是你这个傻丫头啊,没有另外的算盘的话,这俩家伙可能那么大方么?
想到此处,穆大小姐恨不得现在就扭着这傻丫头的耳朵让她乖乖地坐下来重新写作业。
不过瞅了瞅杨默,她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杨默之所以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很明显,是不想让自己知道他们的打算……虽然说大家都是在下明棋,但你既然看不穿别人的意图,那你也没这个脸去旁敲侧击地让别人告诉你答案。
只不过……
第三者?
想起杨默以前不止一次地提过他是以“第三者”的角度去做事情,穆丽雅似乎隐约地明白了点什么。
只不过……
张文顺那只老狐狸也是第三者?
这可有意思了……
………………
好不容易等着杨默这货把自己的西瓜瘾过完,穆丽雅看着这货把那半个硕大的西瓜皮丢进垃圾桶,这才站起了身子朝屋里走去:“喂,杨默,时间差不多了,也该干正事了吧?”
杨默摸了摸自己胀鼓鼓的肚子,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期待与兴奋的土狗同学,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好!”
吕莹莹一脸雀跃:“耶~!你们等着,我去拿东西!”
还没等土狗同学撒着脚丫子往屋里跑……
砰砰砰~
一阵略显拘谨的敲门声传来。
有些奇怪地对视一眼,杨默起身扭开院子的铁门。
咦?
怎么是你!?
看着铁门外那张熟悉的脸孔,错愕之下,杨默心里一万个问号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