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版)
“乡贤”这个词虽然在后世已经成了一个贬义词,但实际上它能存在千百年,自然有其道理。
如果你看过《县乡中国》这本书,又或者研究过“县域治理现代化”这一类的课题,就会知道……
在正式进入互联网2.0时代以前,由于交通的闭塞、信息的欠发达、经济结构的原始、收入来源的单一、文化水平欠佳等各种客观因素,绝大部分农村或多或少都存在着“坚果岛效应”和“孤岛效应”。
在这种社会小生态环境下,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必须要有一個能站出来的领头人,以自己的地位和实力自我授信,来帮助分配村落内部的资源、协调解决内部矛盾、承担对外沟通以及保障村民基础生活水平的责任。
没办法,人都是有惰性的,而且认知水平越不够的人,惰性越严重,而且还会对外界事物和新生事物表现出极强的不安感和排斥感,如果没有这个人站出来发号施令的话,一切的情况只会变得更糟。
事实上,这也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明明许多地方的村民对乡贤们怨声载道,但却至始至终都在乖乖忍受着的核心原因……无他,惰性使然之下的路径依赖而已。
用某人的话来说,就是“基于人性自私和懒惰的天性下,群体自我催眠后,被夸大的精神性损失厌恶”罢了。
只有专门研究这一块的人才知道,作为农村主要的内部管理和对外沟通载体,乡贤的好与坏,其实是受大环境影响的……或者说,他们才是这个社会意识最真实的缩影。
所以,从宏观层面来讲,1994年以前的乡贤们,跟1994年以后的乡贤们,其实不应该被看做是同一类人群。
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
客观的来讲,94年以后的乡贤们绝对是一度让人极为厌恶的存在,连名字都是黑色的,甚至被誉为孔孟之乡的齐鲁,在九十年代中后期到千禧年末的这段时间里,也是因为“乡贤村霸”的问题闻名全国……临邑这边的乡贤们敢直接怼着摄像头,一巴掌把电视台的记者拍倒在院子里,锁着不让出去,一般人敢想?
但94年之前的乡贤,却没有那么不堪。
不能说他们中没有自私自利的坏人,也不能说他们没干过仗势欺人的事情,但整体而言,这时候的乡贤们还是把“带领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当成自己的责任的……虽然这中间的确干了不少出格的事情,但从出发点来说,这种“一切为了小集体”的思想,你还真不好说他对还是不对。
所以,这时候的大部分乡贤们,对于本村村民的影响力绝对是一等一的存在,即便没有任何行政名份,说出去的话也绝对不会比本村一把手更轻。
因此,当三叔公等人隐晦地告诉杨默,他们虽然不方便直接指挥村里面的生产队,但如果有正当理由或者“为本村村民谋福利”的事情的话,“说服”这些生产队并不难的时候,杨默了然地点了点头。
能在这个变幻莫测的年代成为乡贤,那自然不会是一根筋的傻瓜……事实上,跟这些面忠性狐的老家伙相比,后世那些膀圆臂粗,只知道对内玩花活的接任者们简直弱爆了。
………………
“是这样的,三叔公,各位叔叔伯伯们,我们公司最近搞了个肉鸡的联合养殖项目,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到风声?”眼见着自己最大的顾虑并不存在,杨默笑的灿烂。
“肉鸡联合养殖项目?你是说……那几个农场要搞的那个玩意?”一个年近五十的汉子想了想,开口问道。
包括第五农场在内的几家单位这一个多星期以来的动作不小,又是平地又是盖房的,不少砖头都是从附近的村子里就近购买,因此他也听到了一些东西。
杨默点了点头:“没错,就是那几个农场要搞的玩意。”
三叔公有些疑惑:“咋滴,那边打算要把工程包出来?……不对吧,人家农场可是也有自个的施工队,应该不缺人手吧?”
自从去年帮了钻探公司修家属房后,老人家一见到杨默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工程”两个字上。
杨默笑着摇了摇头:“俺叔公,这哪能啊,修几座鸡舍而已,哪值当把大伙都召集起来啊……再说了,这么点吃食,也不够大伙分的啊。”
几位乡贤闻言,胡子都快吹了起来。
才几座鸡舍而已?
你小子知不知道那些鸡舍修的有多大?
那么大一个工程,就算光盖外面那层房子,合计下来怎么也得一二十万吧,怎么在你这后生嘴里,就成了“这么点吃食”?
你这混球知不知道咱们这些村子所有的人合起来,一年到头也赚不到一二十万!?
杨默见状,却是笑了起来:“俺叔公,先别急啊,死水再深,也赶不上活水香甜啊……对比于年年都有钱赚的养鸡,盖几间鸡舍的确没啥值得令人瞧得上的。”
“养鸡?”
三叔公和其余几个乡贤面面相觑起来。
这年头不比后世,自家养几只鸡倒是没问题,但上了一定数量,或者将其当成一门营生来做,那是需要指标的。
要是放在四五年前,他们或许敢在没有指标的前提下偷偷摸摸的干。
但现在……
恩?
三叔公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杨默:“后生,你能弄得到指标?”
杨默哈哈一笑:“那是自然,可别忘了,央企在自身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根据项目的需求,向地方发放采购指标的。”
众人纷纷高兴了起来,央企有没有这本事他们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只要有指标,就不会有麻烦……大家都是自己人,他们倒是不虞杨默在骗自己。
“后生,这次能弄多少指标过来,一个村5000只……不,一年3000只的指标有没有?”三叔公一脸殷切地看着杨默。
撇开饲养成本不算,如果一只鸡养出来能卖到6块钱的话,5000只鸡就是3万块钱的收入。
三万块钱或许在城里人看来没多少,分到几个村子里后就更少了,但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一笔非常可观的额外收入了……别忘了,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以后每年都能赚到同样的钱呢,那可老鼻子不少了!
看着一众人巴巴地盯着自己,杨默笑了起来:“五千只?……三叔公,如果只是五千只鸡的话,我犯得着把各位叔叔伯伯们一起叫过来么……这简直是寒酸人嘛!”
说着,杨默伸了伸手指:“十五万只……一年十五万只的指标!诸位有没有信心拿下来?”
“多、多少!?”
三叔公差点没把自己的胡子拽下来,嘴巴都开始哆嗦了。
十五万只啊!
这、这、只怕是这四个村子里面全部跑满了鸡,都装不下这么多吧?
说实话,也就是杨默是本村人,外加是个大学生,他父母也在现场,要不然,他就以为这后生是在拿自己开涮了。
不过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感觉到难以置信。
十五万只啊!
只怕他们小仓村从建村以来,几百年来养出的鸡,也没这么多吧?
杨默见状,却是嘿嘿一笑:“三叔公,诸位叔叔伯伯,先别紧张,这十五万只,是一年的供货量……不是让你们一次性养十五万只鸡。”
“小、小默,这不一样么……这么多叔叔伯伯在场,可不能顽笑胡说。”说话的却是自家的母上大人。
看着她担忧而责怪的表情,很明显是怕自家儿子嘴瓢惹祸。
不过这也不奇怪,这时候农村里面养鸡基本上都是放养,由于主要是靠自己觅食,生长速度并不快,加之品种的原因,一般半年左右才能把鸡养出来,如果对个体的重量有追求的,养个近一年才出栏也不是什么怪事,因此在杨妈的认知里,一年供货十五万只鸡跟一次性养十五万只鸡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杨默轻轻拉住自家母亲的手拍了拍:“妈,我没骗你,的确是一年要养十五万只鸡……只不过这鸡并不是咱们往日里养的那种芦花土鸡;”
“人家生长速度快着呢,最多6周就能出栏,换算下来,一批养个1.8万只就够了……分散到四个村,就算各村空地有大有小,但算下来一批撑死也就养个6000只就够了,地方小的甚至只需要同时养4000只;”
“喏,您瞧,这么一分摊,其实也没多少吧?”
一次性最多养6000只?
那还好,应该能勉强抗的下来。
可是……
最多6周就出栏?
这什么鸡,怎么长得这么快?
面对着大伙的疑问,杨默解释道:“咱们要养的鸡叫817杂交肉鸡,是省农科院的最新成果,不但长得快,还不容易生病。”
“只不过,养这玩意,可就不能再按以前的散养方式来了……就算这鸡再能长,每天放出去飞飞跳跳的,而且还只能靠着自个刨食吃,神仙也没法子在6周就达到出栏的标准啊!”
说到这,杨默总结道:“所以呢,大伙要想拿这15万只鸡的饲养指标没问题,但前提条件是……大伙得严格按照公司的技术标准和流程来饲养这些鸡;”
“说白了就是要养这些鸡的话,咱们几个村必须按照公司标准建设符合要求的鸡舍;”
“然后朝公司购买817肉鸡的鸡苗,按照技术人员的指示,每一个环节都得按照规定来饲养……从饲料的选定、到每一笼鸡苗的数量,再到不同阶段饲料喂养的数量和间隔,以及通风、光照、卫生防疫等等,都必须一丝不苟地按照执行手册来。”
“换句话说,这跟咱们以前养鸡的方式不一样,不但是个累活,也是个技术活,但凡你敢在任何一个环节偷懒,都有可能造成巨大的损失。”
众人听着听着,从原本的兴奋变得有些不安起来。
“后生,为什么我听着有些心里没底啊……按说这是省农科院的新技术,咱们无论如何也该放心才对,但咱们毕竟以前没这么养过鸡啊,这鸡听起来这么娇贵,要是出了岔子,那可怎么办?”
三叔公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而且后生你也知道咱们这几个村的情况,15万只鸡的饲养指标固然很吸引人,但……咱们哪来的那么多钱去建鸡舍、买饲料和药啊!”
其余几个乡贤闻言,也纷纷点头长吁短叹起来。
农村人自有农村人的狡黠。
你说他们目光短浅也好,说他们胆小谨慎也罢,但面对着这种以前从来没接触过,并且还要让他们先行垫付资金,并且自行承担风险的项目,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甚至连这个项目到底能赚多少钱都没有去问。
没办法,农村向来是一个抗风险能力极为有限的地方,千百年来奉行的原则就是万事求稳……这是一种外人不以为然,毁誉参半,但却真真实实行之有效的古老智慧。
杨默自小在农村长大,自然知道他们的想法,也知道该怎么化解他们的顾虑,当下微微一笑:“俺叔公,诸位叔叔伯伯,我觉得大家都过虑了,小子我好歹也是村里面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在八字都还没有一撇的情况下,就劳烦各位专程跑这么一趟?”
说着,杨默散了一圈烟过去:“诸位请放心,不管是鸡舍的建设、首批鸡苗的采购、防疫药品的准备,甚至农科院技术人员的培训指导费用,公司都可以先行垫付,并且不收取任何利息和中间费用;”
“甚至只要大家严格按照技术指导手册去养鸡,就算出现了鸡瘟或者出现了肉鸡在出栏时品质不达标的问题,只要经过技术人员的复检,发现不是我们这边的问题,公司照样会全部按照合同价来兜底;”
“换句话来说,只要大家真的用心做事,这个项目就只有赚的,万万没有亏的道理!”
说到这,杨默毕恭毕敬地给三叔公和一众叔叔伯伯们点上了烟,然后不无自信地说道:“咱们齐鲁人,要说有多聪明嘛,未必……但要说踏踏实实的做事,咱们应该从来不虚吧?”
轻轻甩了甩,将火柴熄掉,杨默笑眯眯地看着众人:“按照公司的规划,咱们这四个村三个村会用来养殖普通的杂交肉鸡,1个村来养特种肉鸡……但即便是价格最便宜的普通肉鸡,一只鸡刨除了所有成本后,依然能赚1块1毛钱……15万只肉鸡的饲养指标啊,而且根据情况,明年可能还会增加指标,这效益可着实不少了!”
嘶~!
6周出栏的肉鸡一只都还能赚1快1毛?
而且,还是钻探公司垫钱,没有利息的那种?
这种后世习以为常的操作,在当下委实是第一遭,一众乡贤听了后,顿时心动了起来。
眼见着那位三叔公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跟几位叔叔伯伯交换眼神后就要表态,
杨默赶在他开口之前,又是笑了笑:“俺三叔公,各位叔叔伯伯,有些话我可得说在前头,这些初期的费用,小子我拿性命作保,的确是可以由我们公司先行垫付;”
“但是……公司的垫付形式,可不是你们以为的直接拿钱给你们,然后让你们自行支配:”
“换句话来说,这笔钱的确是我们公司在掏,但却不经过你们的手,这话我可得说清楚。”
地球人都知道,钱一旦拿给了别人,怎么个使用法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虽然这时候的齐鲁人以实诚闻名全国,但也不是每个齐鲁人都那么憨厚老实的,再加上现在的农村同样也存在着严重的白条和三角债现象,杨默很怕这些钱出了账户后,还没等鸡舍建起来就被花的七七八八,然后不得不继续追加资金去填这个无底洞……别以为这人不会这么干,没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是不知道当时农村集体财政的窘迫到了什么程度的。
原本腮帮子都要笑脱臼的三叔公闻言,脸上僵了僵,愣了好一会,这才有些不甘地说道:“可是后生,不是你三叔公我太小人,而是……如果这些钱全都是你们公司经手,采买过来的东西不靠谱,又或者胡乱加价怎么办?”
“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不是不信你,而是这种事实在是太多了……说到底,这些钱还是得记我们账上,到时候还得是我们去还。”
三叔公这番言论很快获得了其他人的支持。
八九十年代既然叫做野蛮生长期,那么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自然是见怪不怪,后世人或者会觉得一米防护栏十几万太过夸张,但放在当下的内部孵化项目,简直是再常见不过了。
杨默闻言,却是笑了笑:“俺三叔公,这个你放心,公司是诚心诚意做这个项目的,而且这个项目的重要性也远超外人的想象,在这样的情况下,领导们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放任下面的人胡来;”
说着,杨默眨了眨眼睛:“实话实说,这么多年的因果缠绕下来,钻探公司的领导们其实并不怎么信任咱们,所以肯定不会把钱直接交到咱们手上的;而三叔公你们貌似也不太信得过钻探公司,因此要由得公司那边负责养殖场全部物资的采购,各位叔叔伯伯也铁定不答应;”
“偏偏这个肉鸡养殖项目,公司的领导们又不能交给咱们来做,而三叔公你们肯定也不忍放弃这么个能带领大家伙脱贫致富的大好机会;”
“所以……公司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拿起土碗,喝了一口略带土腥味的大碗茶后,杨默扫了一圈又是疑惑,又是期待的众人,笑吟吟地说道:“不知道各位叔叔伯伯,听说过双层PPP模式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