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集镇。
某个看上去土土的红砖水泥小院。
这间在后世人眼里LOW到爆的小院名副其实,拢共就只有300平方不到的面积不说,就连办公室也只有区区四间。
很显然,这间隶属于东山畜牧养殖公司的镇工作站并没有几个工作人员。
事实上,在大部分的时间里,这间工作站只会有两個人留守值班,其余的几个人要么就是下乡开展工作,要么就是窝在自己的被窝里呼呼睡大觉……这是外驻基层工作的常态,没什么好稀奇的。
但是今天,在这个既不是肉鸡出栏临检,也没有领导下来巡察工作的寻常日子里,工作站里一反常态地出现了第三道身影不说,与之相对而坐的,竟然是平日里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林站长,这就很令人感到稀奇了。
………………
“林科长,来,尝尝这酒……自家酿的,不值几个钱,也不知道合不合林站长的胃口。”
孙健笑呵呵地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饮料瓶,然后以一种非常随意的姿势,往茶几上的玻璃杯里倒了浅浅一层液体。
四十刚出头的林站长瞅了瞅那个绿油油的雪碧饮料瓶,眼中露出一丝莫名的微笑,也不客套,直接拿起杯子跟孙健碰了一下,然后一口抿掉。
嘶~
这是……三粮液?
感受到舌尖那股强劲而又柔和的刺激感,林站长诧异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位矮壮矮壮的熊猫。
虽然说他知道为了避嫌,这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饮料瓶里装的一般都是好酒,但是三粮液……这规格未免也有些太高了吧?
放下杯子,林站长的语气热情了不少,摆了摆手:“嗐~孙总,别林科长长林科长短的了,我就是个被发配到基层的副科级临退小干部罢了,你要是看得起我,就直接叫上一声老林;要是看不起我,那叫我一声林副也成!”
打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对方就称自己为林科长而不是林站长……很显然,对方也是从系统里出来的,否则不会在称呼上这么考究。
既然人家是系统里出来的,而且还混成了一个大老板,那自然要用系统内的那一套来应对。
发配?
临退小干部?
虽然早就听说东明这边的风气不怎么喜欢遮遮掩掩,但听到对方这么干脆利落地把信息释放出来,孙健还是有些感到意外。
豪爽地笑了一声,从善如流地更改了称呼后,孙健递了一根华子过去:“老林,听说你们东山畜牧养殖公司在这边发展了不少代养户,你这一年到头的,估计可不少辛苦吧?”
林站长习惯性地掐了掐烟蒂,把这根贵到他都不敢下手的名烟点燃,享受似地吐了一口青烟后,这才眼带笑意地瞥了某位熊猫一眼:“是啊,这三春集镇听上去不是很大,但村子却着实不少,为了响应领导的号召,前两年我们就在这里发展了76个代养户,搞了33个小型养鸡场和4个中型养鸡场……这一年能产出的芦花鸡超过40万只,每个月零七零八的工作干下来,可着实让人累的不轻呢!”
嘣~
孙健以一种极为潇洒的姿态打开了刚摸出来的钢镚打火机,刚想把手指头伸到滚轮上,却发现棉芯竟然是白色的,当下苦笑着摇了摇头:“瞧我这记性,没加油……老林,借个火!”
看着这货以一种极为轻柔且随意的姿态把那个绝对一次都没用过的银色ZIPPO放在茶几上,掏出火柴递了过去的林站长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这个打火机放的位置很有些意思,离自己的距离明显远于跟孙健的距离,而且还是规规整整地竖放着。
啧啧,这可是美国名牌货呢,值老鼻子钱了!
见到林站长有意无意地盯着那个钢镚打火机的LOGO,孙健眼中的笑意更浓,脸上却全是担忧之色:“哎呀呀,老林,我可听说今年各地都爆发了鸡瘟,损失老不小了……听说防疫工作是你们的重中之重,老林你这应该还没出啥问题吧?”
林站长看了看他,又瞅了一眼茶几上的钢镚,沉吟了一下:“鸡瘟嘛,每年各地都会零零碎碎地发生个几百上千起,不足为奇……我这边现在还好,暂时还没发现有什么疫情的征兆。”
说着,林站长叹了口气:“不过……这事谁又能说的准呢,鸡瘟这种事情说来就来,我又不是老天爷,哪里敢保证真的就不会出状况了。”
孙健闻言,心中一喜,当下又给对方续了一盅三粮液,语气里却全是不确定:“这倒是,养鸡这种事说到底跟种地一样,还是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这昨天还好好的,一晚上的功夫全病了也正常……不过老林,我听说你们的绩效和评先进跟这个是挂钩的,这要是真的发生了大面积鸡瘟,你到时候该不会吃挂落吧?”
林站长闻言笑了笑:“吃挂落?我都沦落到基层来主持工作站的工作了,区区一点挂谁在乎?”
说着,一口将杯子里的液体饮尽的林站长沉吟了一下:“不过话说回来,能不能被评先进我现在已经不看重了,每个月的绩效就那么点,被扣就被扣了,我也不在乎;但是……如果鸡瘟的情况太严重,上头追查下来,背上个处分,甚至是被撸掉身上这个站长的位置,却也有点太冤了。”
听着这前后略有些不搭的转折,孙健一脸的叹息:“这话说的在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鸡瘟这种事情是咱能控制的?老林你真要是因为这事被撸,却也是真冤枉了……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要追责,那也该设个限吧,总不能死个一两百只鸡就要撸你的职,那也太没天理了吧!”
林站长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一两百只鸡倒不至于,我这边报损的上限是5%……也就是说,三春集镇每年死掉的鸡只要不超过2万只,公司或许能以此为理由扣我的绩效,但却不至于追责。”
说着,林站长翘起了二郎腿,自娱自乐似的拍了拍自己大腿,一脸的唏嘘:“虽然这个比例是高了些,但谁让咱现在的养殖技术还不过关,谁让这几年的天景也不太好,哪哪都能爆出鸡瘟呢……这玩意传染性可强着呢,一个稍稍不注意,从临县沾染了点病菌回来,立马就是一死一大片!”
一年两万只?
貌似不少,但完全不够用!
听出了对方言下之意的孙健沉吟了一会,语气里有些犹豫:“5%的报损率虽然比往年要高上许多,可以这两年的天景来说,还是很危险啊……你也说了,但凡不小心从临县买只病鸡,又或者沾染了点病菌回来,以这些疾病的传染性,老林你这边负责的养鸡场,就算不死上一半,起码也会死个1/3啊!”
三分之一到一半?
那就是13~20万只鸡?
听懂了孙健潜台词的林站长倒抽一口凉气:“不行,绝对不行,真要是得了那么大范围的鸡瘟,公司铁定要来追责……到时候我这个站长会被一撸到底不说,还会追究我的连带责任。”
看见林站长这么大的反应,孙健也不奇怪,当下笑呵呵地看着他:“老林,我这不是在做假设么,假设临乡甚至是临县发生了鸡瘟,这才可能造成那么大损失的……话又说回来,真要是临乡或者临县传染过来的,这主要责任也落不到你头上的吧?”
鸡瘟是个民间叫法,它其实是十多种烈性禽类传染病的统称,既然能被叫做烈性传染病,那其暴烈度和防不胜防的程度可想而知;
因此,单凭企业的一己之力来做好鸡瘟的防范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而鉴于这个年代的主流方式都是半露天养殖,因此一旦被证实鸡瘟是邻近地区传染过来的,单位一般会将其定性为“不可抗力因素”,对于该地区的业务负责人也并不会承担太大的责任。
只不过,这种事是需要实证的,或者需要事后调查组的评估报告才能让你摆脱干系。
虽然听孙健的意思是他能搞定这块,但很显然,林站长并不如何相信,也并不愿意把自己那并不如何有盼头的职业生涯交到这个才是第一次见面的男人手里。
看见林站长脸上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表情后,便继跟自己请酒;孙健笑了笑,忽然换了个话题:“听说嫂子在跟自家妯娌一起,在镇上开了个小卖部?”
林站长一愣,旋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爱人单位效益不好,闲暇时过来帮她弟妹招呼招呼生意罢了,权当是解解闷。”
镇上某家小卖部后面租了个硕大仓库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
事实上,林夫人在这家小卖部里并没有份子不说,除了一日两餐外,连工资都没有,因此林站长压根底就不怕别人拿这事做文章。
孙健见他误会,连忙摇了摇头:“不是,老林你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既然嫂子这么能干,那为什么不办个留职停薪,然后自个出来闯一闯?……我瞅着嫂子在这方面挺有天赋的,保准能成!”
林站长歪头看了看他,皱起了眉头,似乎想要分辨这货是喝大了后胡吹大气还是真的意有所指。
等发现孙健神色如常,脸上全然没有半分醉意后,林站长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你太高看我爱人了,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职工……不行的。”
很明显,林站长并不认为脱离了自己提供的便利后,自家老婆能办成事。
孙健自然也知道这其中的干系,当下却是笑了笑:“老林,话不要说的那么绝对嘛,这都什么年代了,出来闯一闯,做做生意什么的,不丢人!”
“再说了,做生意这种事情不过就是低买高卖罢了,以嫂子对三春集镇这边的了解程度,只要能把的准脉,然后找对门路,进一些质优本廉的商品,绝对能够在大赚特赚之余,还能收获十里八村的交口称赞!”
嗯???
听出了这话中的含义,林站长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孙总,你是说……?”
孙健哈哈一笑:“老林,你可能不知道,莪们夏留通销社其实就是靠着批发起家的,服装鞋帽、墨镜皮具、食品饮料、家电厨具,这些商品我们都有稳定的供应厂家不说,品质和售后这块,绝对都有保障!”
说着,孙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老林,我也不瞒你,这些商品款式新颖,质量过硬,在市面上极受欢迎不说,中间的利润也极为可观。”
悄悄地比了个手势后,某头熊猫的笑容带着些许的猥琐:“好比像衣服鞋帽这些轻便易运输的商品,只需要市场价的2~3折就能拿到货,而且还包括把货给嫂子送到家门口的费用,怎么样……这个成本够低的了吧?”
2~3折?
这还是包括了送货到家的费用?
林站长倒抽一口凉气,旋即动心了起来。
在三春集镇待了足足两年,他很清楚这边的一些情况,也很清楚这边的人需要什么,更加清楚如果真的能以2~3折的实际成本拿到货后,意味着什么。
可以说,只要对方没有忽悠自己,而一切都进展顺利的话,最多一年,他甚至可以把自己身上这个站长的职位当成屁一样地放掉了!
只不过……
想到了一些事情,林站长的呼吸虽然急促了许多,但脸上还是挂着一丝疑虑。
孙健见状,又续了一杯酒:“老林,大家都是在单位里待过的,自然知道最起码的避讳……有些事情,无论如何也得在面上说得通才行;”
“而且你放心,到时候你让嫂子以村集体的名义,开上一家小百货商店,你再找个人,注册一家商贸公司,然后由这家商贸公司与跟我们夏留通销社签订供销合同……这样一来,中间有了缓冲周转,嫂子虽然是实际操控人,但却不是法人代表,就算有人想要找你的茬,一下子也无从下手。”
当今这个年代的商业法规少的可怜不说,条条框框也笼统的紧,这种放在后世粗浅到是个人都能一眼瞅破的掩耳盗铃手段,放在当下来构筑防火墙却有效的很……原因很简单,国企、村集体企业、私企这三者之间许多适用的法规并不相通,走的程序也各不相同。
偏偏孙健的这种遮掩手段在其中不断横跳不说,还把村集体这个最让人束手的因素导了进来……别的不说,真要是有人想要用这事来拿捏林站长,光走程序和调查取证,没有个两三年休想下得来。
至于两三年后……
呵呵,你猜两三年后林站长还在不在意自己身上的这个职位?
………………
按照后世的观点来看,间接掌管着每年40万只肉鸡生死的林站长怎么也算是个位卑而权重的人物,怎么也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东西就动心才对。
要知道,孙健只是在给他老婆穿针引线罢了,算得上是正常范围的商业合作,并没有如同常人理解般的给出什么实打实的好处。
按理来说,孙健指的这条道虽然是条发家致富的道路,但林所长最多谢他一声,然后记下这个可大可小的人情就行了,万万不至于为了这种事就冒险才是。
但是很可惜,这只是一般人的认为,即便撇开时代的局限性,其实这事中间可以说道的猫腻,也要比旁人看到的要多。
总之,林站长在听懂了孙健的暗示之后,神情变得精彩了起来。
盯着桌子上的那个钢镚打火机发了好一会儿呆之后,林所长忽然咬了咬牙:“孙总,你之前说……临县出现了鸡瘟,是真的么?”
孙健沉吟了一下:“老林,我也不瞒你,大约有六七成的把握是真的。”
林所长自然知道那“六七成的把握是真的”指的是什么。
六七成么?
TMD,反正老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赌了!
心中下定了决心,林所长脸上忧心忡忡:“原来临县已经发生大规模鸡瘟了啊,这下可糟了……这要是不小心传染过来,三春集镇至少得报损个小五万只鸡吧?哎,到时候肯定要挨批了!”
听到这货张口才小五万只鸡的预定报损,孙健在鄙夷这货的胆子之余,却也知道,大家都是第一次合作,有些事情急不来。
当下也是一脸的叹息:“是啊,这天景,当真不让人安生啊!”
两人长吁短叹了一阵,却忽然哈哈对视一笑,旋即请烟请酒了起来,虽然只有两个人,办公室里的热烈气氛却不输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