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之中，钻探公司办公大楼在周围一众平房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巍峨。

依然亮着灯的总经理办公室里，王一诺站在窗户处定定地着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

见证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是他为数不多的几项爱好之一，但凡能腾挤出时间来，他一定会雷打不动地站在这个窗口。

对于自家这位王叔叔这种很有些古怪的爱好，穆大小姐虽然觉得身为公司一把手，这种文青味十足的做派未免也有些太违和了些，但出于最起码的尊重，她始终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出声打扰。

终于，眼见着最后一丝光亮被地平线吞噬，王一诺轻轻发出一声叹息后，终于转过了身来，不温不火地问道：“听说杨默那个小家伙忽然伤情恶化，需要在职工医院里再躺上一段时间？”

穆丽雅眼皮子跳了几下，强自忍住了脸上的古怪，微微点了点头：“听说是被毒虫咬伤，伤口肿的老大，当晚就高烧不退，还伴随着神志不清……亏得职工医院里许多主任医生都是西南地区出来的，在治疗蛇虫咬伤这块很有一手，要不然，按照田院长的说法，会有生命危险也不一定。”

按照正常程序，杨默今天就该结束为期半個月的住院生涯，然后活蹦乱跳地回特别工作小组报道了。

可就在这个档口，这家伙昨天晚上忽然被毒虫咬伤，于是出院的事情变得遥遥无期了起来。

在齐鲁被毒虫咬伤这种事情虽然乍听之下有些扯淡，但其实放在当下却也还算正常，毕竟不管是能造成直接伤害的蜈蚣、黄峰，还是会引发可怕后果的蜱虫、恙虫，如今都很猖獗，夏末之际被这些狂躁的小玩意狠狠来上一口，的确有的你受的。

可是据穆大小姐所知……

杨默那家伙根本就不是被这些玩意咬伤的。

那只所谓的“造成杨默伤情恶化”的毒虫，其实就是一只红蚂蚁而已……这货昨天闲得无聊，换着法子逗蚂蚁玩，于是手指头上不小心被那小玩意咬了一小口。

天见可怜，这又不是被红火蚁入侵的后世，被一只小蚂蚁咬了一口而已，这TMD的都能算作是被毒虫咬伤？

还“差点出现生命危险”？

有生命危险的是那只蚂蚁才对吧！

一想到这，穆大小姐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现在就冲进职工医院将某个混球暴打一通……亏得自己接到消息后魂都被吓掉了呢，闹半天，就这个？

不过大家都知道，杨默究竟真的是被毒虫咬伤，生命垂危；还是被蚂蚁夹破了油皮，然后悠哉哉地躺在病床上养懒骨头，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对方释放出来的信号。

………………

“呵呵，咱们的小杨同志心气很足啊……看来，不好好地回击冯副总一把，他这个院是出不了了。”

被毒虫咬伤这种拙劣的借口瞒不过王一诺，他只是笑了笑，神情中并没有多少气恼的意思。

如果在正常情况下，已经在病床上偷了半个月懒的杨默胆敢又玩这一出，王一诺少不得就要敲打敲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

但眼下情况不太一样，有着冯副总一系列针对性的紧逼行动在前，杨默死赖着不肯出院，却无疑是在向他宣告……不需要别人帮忙，他杨某人凭借着自己，也能渡过眼下的难关，然后狠狠地回击一下。

嗯……

没错，冯副总那套步步紧逼的连环动作，固然是想以七分硬三分软的手段来收服杨默，但这件事对于王一诺而言，也是个契机。

很简单，等杨默出院后回归特别工作小组，王一诺肯定会找个机会“关心”、“慰问”一下这位被自己征调过来的狗头军师，然后不由分说地卖他个人情，出手把默默百炸的困难解决掉。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事推人”而不是“人推事”，不管杨默愿不愿意，只要两人在屋子里待了超过半小时后，王一诺再出手相助，他杨默在外人眼中就是王一诺的人了，而他最后除了站在王一诺这边之外，也没有其它路可走。

人家帮了你这么大个忙，你总得还人情吧？

怎么个还人情法？

那肯定是尽可能地做好狗头军师这个角色，帮着咱们的王总出谋划策啊，没瞅着这边还有个投资额能吓死人的大项目么？

这世界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一来二去之下，种种因果缠身不说，一旦所有人都坚定地认为你是王一诺的人了，你不站在王一诺这边也不成。

所以，杨默假借毒虫咬伤的理由继续在医院里待着，虽然看上去是近乎儿戏的胡扯，但实际上，却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只要过了这道坎，就算他回归了特别工作小组，也照样可以保持自己的第三者身份。

只不过……

一个区区副科级的小干部而已，而且还没有实职，就算有着那股心气，但杨默凭借着一己之力，真的可以跨过这道坎么？

“大概……是能的。”

面对着穆大小姐的疑问，某位公司一把手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后，王一诺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避敌以强，击敌以短】这八个字，道理听上去简单，但实际上做起来很难……小家伙能洞察到冯副总的薄弱之处并不奇怪，但他这么快就能绕开冯副总他们的阵势，重新开辟一方对方触及不到的根据地，却真的是超乎我的想象。”

放下了茶杯后，王一诺的语气有些唏嘘：“虽然我知道杨默那个小家伙很有本事，但不得不说，之前还是有些小瞧他了……如今看来，这位小同志的种种表现，完全可以跟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相提并论了嘛！”

听到这番很有些由衷的夸奖，穆丽雅眼角抽了抽。

她当然知道杨默这个混球其实很有本事，比同龄人有本事的多，但你要说他能跟你们相提并论，那未免也有些太瞧得起他了吧……自己这位王叔叔口中说的“我们这些老不死”，指的可不单是年龄，更多的却是一类群体。

看见穆丽雅脸上露出浓浓的怀疑，王一诺笑了笑：“小雅，其余的暂且不说，单论当下杨默捣鼓出来的这档子事……你觉得冯副总他们最强的点在哪里？”

穆丽雅没有丝毫犹豫：“那自然是社会资源的调动这一块啊……如果不是这个，主管工农关系的冯副总哪来的底气跟王叔叔你扳手腕？”

王一诺点了点头：“没错，冯副总他们最强的就是社会资源这一块……严格地来说，是枢干行政事业机构的影响力和资源调动能力！”

穆丽雅非常认可地颔了颔首，哪怕到了如今，华夏也依然是个熟人社会，因此面向各种社会资源的影响力和调动力的价值毋庸多说……但王一诺强调的也很清楚，冯副总只是在部分地区的枢干行政系统和事业系统这一块比较有影响力而已，但“社会资源”这四个字，囊括的却远不止这一些，否则当初张文顺也没这个机会切进来，成立了那个四不像的综合办。

见到穆丽雅脸上的若有所思，王一诺笑了起来：“所以，我才会说杨默这个小家伙的表现堪称惊艳……以你的家世和教育，【30公里朦胧地带】这个概念，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穆丽雅一愣，旋即点了点头。

………………

在华夏的区域经济中，有个较为普遍的现象：即在行政交界处，尤其是省交界处的地区，经济发展普遍较同省其余地区来的滞后。

事实上，哪怕在后世经济已经开始腾飞的2012年，国家拟定的592个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中，有超过一半都是位于省交界处，这些交界区域的贫困发生率之高，可想而知。

而在对各地区的数据统计进行分析之后，你会发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省交界区域经济普遍较非边界区域严重滞后”这句话其实不是很严谨。

更严谨的说法应该是……以边界两侧各十五公里计算，所涉及的区域里，经济普遍较非边界区域严重滞后！

所以，这三十公里的区域，被叫做“30公里朦胧地带”……当然，30公里只是个相对具有代表性的泛数，诸如西南F4这些地区，你叫它“50公里朦胧地带”也没问题。

事实上，这些区域经济欠发达有很多原因。

比如最直观的……地形限制。

由于华夏自古以来就有凭借自然地形划分郡县范围的传统，因此华夏目前许多的省界县都是位于山区，平均坡度要比非省界县高35%……比如山西河北边界的太行山区，比如山西福建边界的武夷山区，比如湖北、河南、安徽边界的大别山区等等等等。

众所周知，交通自古以来便是区域经济发展的第一要素，而进入现代社会后，除了交通之外，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的适配性同样也是区域经济发展的核心要素，在山地地形的限制下，这些地区的经济发展速度当然会呈现明显滞后的现象。

但之所以会称其为“30公里朦胧地带”，显然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区域受地形限制而导致经济欠发达而已。

真正会有这个称呼，其实主要是因为这些地区【公共物品规模效应过低，已经临近其效用边界】。（不能解释，否则就会进小黑屋；感兴趣的自己去查一查吴敏和周黎安老师共同发表的《晋升激励与城市建设：公共品可视性的视角》一文，刊载在2018年的《经济研究》第12期里。）

到了这里，大家应该清楚了，所谓的“30公里朦胧地带”其实是为了避免和谐的委婉叫法，其实只看名字也能猜得到它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

脑海里勾勒了一下夏留通销社这段时间工作开展的范围，穆丽雅眼中透露一丝异芒。

如之前所说，冯副总他们最强的点就是社会资源的调动力……不，准确的说是枢干行政事业机构的影响力和资源调动能力。

事实上，如果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杨默在肉鸡原料被封锁之后，转头去向邻近几个肉鸡饲养大县，又或者向临邑县的供销系统寻求帮助的话，绝对会在冯副总的各种手段之下，被拿捏的进退不得。

但眼下杨默竟然绕开了这些貌似最能给他帮助的区域和单位，转而在那些齐鲁省边界区域玩了这么一手渠道拦截，这就彻底让冯副总那边有力没地方使了。

要知道，在这种公共物品效用已经临近边界的地区，冯副总不管怎么七拐八拐，也很难做出什么有效的反制手段……别说冯副总这种第三者的企业高管了，就算是那些枢干单位，其实在这些地区里，其实也乏力的紧。

当然，杨默那个家伙在这件事上一如既往的谨慎，选定的那些区域不但位于30公里朦胧地带，而且全都着复杂的历史沿革。

比如说东明县，新朝建立以前是隶属于河北的，新朝建立之初，划给了河南；然后1963年，内阁为解决河南、齐鲁两省交界地区水利问题进行区划调整，将东明县又从河南划归齐鲁；

至于乐陵，情况就更复杂了……1948年，属沧南专区。1950年，属德州专区。1956年，属惠民专区。1958年，属聊城专区；1959年9月，改属淄博专区。1960年1月，殇河县更名为乐陵县。1961年，乐陵、殇河分县，属德州专区。1967年，属德州地区；1988年9月1日，经内阁批准，撤销乐陵县，设立乐陵市(省辖县级市)，由德州地区代管。

总之，哪怕是一个普通人都能看出来这些地区的情况复杂程度，就更别提穆大小姐这种家庭背景的人了……历史沿革之所以会成为了解一个地区最不可或缺的内种板块之一，其里面折射的内容，可没有常人以为的那么简单。

看见想通了其中关键的穆丽雅在那沉思不语，王一诺笑了笑：“其实杨默这一招的精妙之处，还不仅仅是区域选定，他专朝中小型养鸡场下手，才真的让人无解。”

说着，王一诺叹了口气：“其实认真说起来，只要冯副总肯硬着头皮使劲的话，倒也不是不能在那些区域做些动作；”

“但做了又如何，面对着杨默这种化零为整的手段，他就算能阻止一两家甚至几十家小型养鸡场把肉鸡供应给杨默，在没有足够外力可借的情况下，难不成还能阻止几百家上千小型养鸡场把自家的肉鸡卖给杨默？……这已经不是有没有性价比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做到的问题了。”

很有些赞赏意味地将右腿搭在坐腿上，王一诺抚平了裤腿上的褶纹：“嘿，咱们国家省级陆路交界线高达66条，总长度5.2万公里，即便不计入特殊情况，只以省界县两侧各的15公里计算，那归属于朦胧地带的面积，也高达156万平方公里，甚至占据了1/6的国土面积……面对着这么大的战略纵深，但凡冯副总有点脑子，都绝对不可能想着去玩围堵那一套。”

看着自家王叔叔那丝毫不遮掩的欣赏之色，出于女性的某种直觉，穆大小姐隐约有些不安，忽然不太想让杨默介入到王一诺的这一摊子事情里面来。

轻轻笑了笑，穆丽雅拎起暖水瓶给王一诺续了点水：“王叔叔，我觉得吧，你可能有些太过高看杨默那人了……那个家伙或许在商业洞察性方面有一手，但说及其它方面，其实也就比其余的同龄人稍微强上一线罢了。”

放下暖水瓶重新坐下后，穆丽雅的嘴角微微翘起：“据我所知，杨默的这番应对，其实是他那位小徒弟给他出的主意……白蒙蒙是贵州人，又是与湘南临界的铜仁人，对于这一套，自然是熟的不能再熟。”

听到穆大小姐很有些将这事定义为“瞎猫碰着死耗子”的意思，并且将功劳全部推到白蒙蒙身上，王一诺意味深长地看了这位小侄女一眼。

沉吟了一下，王一诺忽然问道：“小雅，听说明天就是杨默的生日了？”

听到王一诺忽然转换话题，穆丽雅一愣：“虽然杨默在档案上登记的生日是8月26，但他们那边都是算阴历，要到下个月的二十七才是他真正的生日。”

王一诺笑着摇了摇头：“就算下个月才是他真正的生日，你身为他的朋友，明天也可以去给他庆生嘛……毕竟他档案上写的就是8月26，你去年年底才进的公司，不知道他登记的是阴历日期也正常嘛！”

穆丽雅眉头皱了皱：“王叔叔，这样……合适么？”

王一诺自然知道穆丽雅问的是什么。

当下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父亲前天打了个电话过来，告诉我他收到消息，岛国的伊东正义很有可能在下个月中旬访华，届时组团的除了一些岛国大型株式会之外，还有许多中日友协的成员企业……所以，我们正在推进的这个项目，最好先缓一缓，等确定了风向，再决定要不要调整。”

伊东正义？

就是那位大力推动中日友好事业的岛国政界元老？

虽然穆大小姐一点也不喜欢岛国人，但你必须承认，此时还是很有一些岛国人面对着华夏是抱着赎罪忏悔态度的，华夏在转承岛国的技术和制造业的这段时间里，着实在这些人身上受益不少。

而伊东正义，则算得上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事实上，华夏之所以能这么快渡过90年的出口冷冻期，这位伊东正义在里面发挥的破冰作用不可小觑。

而能够在当下这种国际大环境下突顶住岛国国内的重重压力组团访华，不管人家是不是有其余的诉求，但光凭这一点，就值得国人区别对待。

想起杨默之前曾经跟自己聊过的一些话题，穆丽雅心中的除了惊骇之外，更多的却是一种古怪。

“中日之间必将以民间团体为载体，绕开国际上这番雷声大雨点小的封锁！”

这是杨默之前闲聊时说的一番话，鉴于这货那漫不经心的态度，穆大小姐其实一直没把这话当回事，只以为这货当时喝酒喝多了而已……虽然当时喝的只是小麦果汁。

但如今看来，竟然不是浑说，而是早就预料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在震惊之后，穆丽雅却也明白了王一诺为什么要暂停手里的动作……石油化工行业、矿产冶金、机电机械制造这些行业是当下中日贸易的真正大头，在当下这个年代，说它们不受政策影响，那是扯淡的。

而且王一诺这个计划投资额高达5亿的大型项目，哪怕放在国际上也不能说小了，因此在这个档口，其价值和用途也绝对不可能仅仅只是局限于项目本身……人家友协的岛国企业都顶着那么大的压力组团跑过来了，你不可能光让人家逛逛故宫吃吃烤鸭就完事吧？

消化了一下这则来自于自家父亲，自己这个女儿却是宛如外人般现在才知道的消息后，穆丽雅看了一眼王一诺：“王叔叔，所以，你让我明天打着过生日的名号去见杨默的意思是……？”

王一诺苦笑了一声：“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这档子事我有些拿捏不准，想听听杨默的看法……毕竟现在项目的前期沟通已经进入了最关键的实质阶段，不管是没把准好顶头的风向，还是没有预留出足够的参与空间，都是一件大麻烦；”

“而杨默对国际视野这块的站位高度和预见性都很强，有他帮忙着参谋参谋，不管怎么说，都算是帮了个大忙。”

说着，王一诺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其实原本我是想着，等到杨默出院回归特别工作小组之后，再以工作的名义，让他帮我合计合计的，毕竟他身上挂着个特别工作小组主任的职位，有些事情是躲不开的。”

“但没想着他现在忽然被【毒虫】咬了，眼见着又要在医院躺上一阵，啥时候能回归岗位也不知道，偏偏我又不想让他和老张误会我在趁火打劫，因此也不太方便直接去见他……所以，就只能让小雅你假借着过生日的名义去看看他了。”

穆丽雅闻言，心下一阵叹息。

王叔叔啊王叔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这些？

那可是投资额高达5个亿的大型项目诶，在这种关键时刻，你竟然还想着照顾杨默那家伙的感受？

人都被你征调进特别工作小组了，住院期间就重要的工作强制征询一下狗头军师的意见又怎么了？

但凡你能跟冯副总他们一样，该硬的时候硬一点，你也不至于才做了一届总经理就被人逼着打擂台！

不过吐槽归吐槽，但穆丽雅也知道，每个人都每个人的为人处世准则。

虽然王一诺看上去是软了一些，婆婆妈妈了一些，完全没有钻探公司总经理该有的风范；然而话又说回来，如果王一诺不是这种文人做派，她父亲可能也未必会选择跟他站在一边，而至于收服杨默那种骨子里傲到没边的家伙，更是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好~！”

穆丽雅点了点头，应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