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默默百炸缺鸡肉原料的事情通过各种非官方渠道在各县份传开,大家这才知道,原来那些总喜欢兜兜转转出现在各村村口的老爷长头东风可能并不是骗子。
………………
博山,后峪庄。
“换活鸡呐~笔记本、日记本、习题集、课外书、钢笔、铅笔、橡皮擦、信笺纸……随便选呐~!”
时隔三天,当那带着沙哑的声音再度从铁喇叭里撕心裂肺传出来时,
面容粗糙的汉子拎着一个嘴角上还残留着鼻涕的小屁孩,穿过一道破旧但却充满历史厚重感的石门,走到了脱漆的长头东风面前。
“你真滴是默默百炸的?”
汉子依然有些警惕地打量着坐在驾驶座上闭目休息的司机,然后冲着沈勇这个被某個傻子带得不务正业的文具批发商问道。
连续经历了三天的失败,嘴边上豁了个小口子的沈勇神情有些恹恹的:“不是,就是兴起了,凑个热闹,打算帮衬一下罢了。”
汉子看了看沈勇那副意兴阑珊的模样,又扫了扫车边放着的那几个起了毛边的纸箱子:“默默百炸那边真的莫有鸡咧?”
沈勇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是很清楚,但瞅着这情况,应该是快没有鸡了。”
汉子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一脚踢在自家那个整天只晓得调皮捣蛋的儿子的屁股上:“撒莫瞅瞅,自个选上几套习题集……老子花钱供你上学,是让你学知识的,莫是让你整天噶活桌出起顾拥作夜的(不是让你整天拉帮结伙出去调皮捣鬼的)!”
看着那小屁孩愁仿佛在面对着一堆蝎子似的,眉苦脸地蹲在纸箱前东瞅瞅西看看,却始终不愿意下手,沈勇放下手中的破喇叭,一脸诧异地看着汉子:“老乡,你这是……?”
汉子反手将背后的一个不断扑腾着的化肥袋递了过来:“你不是过来换鸡的么,俺这咧有四只鸡……看看能不能换上两样学习用品。”
沈勇接过化肥袋掀开一看,顿时大喜:“能!能!太能咧!二哥您尽管选,看中啥尽管拿走就成!”
汉子歪着头看了看他:“看中啥拿啥?……俺们庄稼汉子听话可认真咧,这要是全拿走,你不是亏了莫?”
沈勇一呆,这才想起来齐鲁许多地区的汉子有些死脑筋,自己这随口一言,对方真要是当了真,把这几箱东西都搬走,拿自己可就亏大发了。
有些拉不下面子的沈勇憋了一会儿,又想起自己三天战绩为零的惨痛经历,当下很有些意兴阑珊地挥挥手:“二哥你要是真相得中,全拿走也成……反正这些货我拿出来,就没打算再搬回仓库里去。”
汉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咧嘴笑了笑:“你说咧……俺信了。”
还没等沈勇闹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汉子忽然从他手里夺过那个破旧的铁喇叭,大声地喊了起来:“村里的老少爷们,莫二乎咧,人家不是骗子……家里有多余的闲鸡,都拿出来给自个的娃儿换点东西吧!”
如实喊了三四遍,顿时,陆陆续续地有些村民拎着自家的鸡走了出来。
有手上拎着一只的,
有拎着两只或者三只的,
最多的一个,甚至两口子用扁担挑了近二十只肥壮的芦花鸡走了过来。
不知道后峪庄的人是不是不太喜欢说话的缘故,这些村民提着鸡走过来后,并没有开口确认什么,而是略微打量了沈勇几眼,就把手里已经捆好了双腿的鸡往车子旁一放,然后默不啃声地走到那几个纸箱子前选起了文具来。
而且很有些吊诡的是,这几箱东西中,除了那几本课外书外,都不是什么贵重的玩意……至少比起那些市价动则上七八块的大公鸡而言,并不是什么贵重玩意。
可那些村民只是很随意地选了一两只笔,外加两个本子或者信笺纸,就这么闷不吭声地走开了。
沈勇被这一幕整的些发傻,愣愣地看着最先来的那个汉子:“二哥,还没计价呢,恁们这是……?”
那个面容粗糙无比的汉子笑了笑:“你牌子上不是写了么,八块钱的文具换一只鸡,箱子里的东西也都贴的有价格,放心吧,俺们乡下人不会多拿你的。”
沈勇急了:“不是,二哥……老乡们拿少了咧!”
没错,这些村民并没有趁着人多混乱的时候占便宜拿多了,而是拿少了……而且少的很多。
沈勇瞧的清楚,那对挑了近二十只鸡的夫妇,放下扁担后,拢共就拿了两支钢笔、四只铅笔,一个橡皮擦,外加两本信笺纸和一瓶墨水……总价值连十块钱都不到,甚至只能换一只鸡。
汉子不以为意地咧咧嘴:“俺们乡下人算数不好……拿少了就拿少了呗。”
见他这么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沈勇有些抓狂:“那可不成咧,做人要讲良心,可不能污了那些文墨……这种便宜都要占,你叫俺以后咋做人!”
看着沈勇就要大呼小叫地去追那些已经返身的村民,汉子一把拉住了他:“不用追了!”
沈勇一脸愕然地看着汉子:“为啥?”
汉子笑了笑:“大伙不傻,用不着你去追。”
沈勇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拿近二十只大公鸡来换这么点东西,你还说不傻?
汉子见到沈勇这么一副不问个清楚就不罢休的模样,微微叹了口气:“我且问你哈,你换这些鸡真的是要给默默百炸那哈送过去?”
感到自己的人品被质疑,沈勇涨红了脸:“那是当然……二哥你要是不相信,可以不换,但你不能……”
汉子打断了他还没说完的话:“那就成……我信你,所以……你也不用追咧!”
沈勇脑子没转过弯来,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汉子见状,侧了侧身,看着那些陆陆续续返身的村民,表情有些骄傲:“俺们后峪庄虽然穷,但能在几百年前就在村子里供奉一座兴隆观,外加一座彼岸寺……毫不客气的说,放眼整个齐鲁,能比我们后峪庄更有根底的村子……不多!”
说着,汉子回过头来,目光有些遥远:“默默百炸做过的那些事,俺们这段时间已经从邻村知道了……是家好单位!”
“虽然俺们后峪村的人并没有受过他们的恩义,但俺们后峪村人眼界子没有那么窄。”
“做了好事就该有好报应,遇到了困难就该伸手……这是因果,也是道义;无关你我,只在对错……如果连这一点都想不通,那也没脸再去庄里的寺观里上香了。”
说着,汉子拍了拍沈勇的肩膀:“二哥你也是只恩义的,明明不是人家单位的人,却拉扯着嗓子,不计得失地忙前忙后地跑……等你把鸡送完,回来找我,我请你到家里面喝酒!”
说完,也不等沈勇反应过来,便给了自家那个依旧哭丧着脸不肯下手的儿子一脚,从箱子里翻出一本《树人先生全集》后,便扬长而去了。
看着瞬间已经空了一大半的纸箱子,又瞅了瞅车旁边密密麻麻的数百只鸡,沈勇有些失神地看了看那座布满沧桑和裂纹的石门,一种很有些令他头皮发麻的热流涌进了脑子。
还说不傻……
TMD全是一帮子傻子!
只不过……
无关你我,只在对错……么?
……………………
10月8日,齐鲁正式进入“一层秋雨一层凉”的时节。
略有些猛烈的秋雨中,一辆覆着毛毡的骡车以一种别扭的速度行驶在308国道上。
“吁~!”
赵老汉一个响鞭,一个紧勒,刹住了骡车;右手以一个并不容易被外人察觉的动作放在座位右下处后,这才对着路边喊道:“孩儿,咋滴咧!?”
树下正在躲雨的妇女见状,下意识地搂住了自己的孩子,警惕地看了赵老汉一眼,这才大声喊道:“遭雨了,躲躲,家里不远,一会儿雨停了就能回去!”
听着妇女那遮掩不住的鲁西南口音,赵老汉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气地看了她一眼……这里已经是莱芜地头,你一个操着鲁西南口音的女子跟我说家就在不远?
不过毕竟活了大半辈子,赵老汉自然知道这世道光景下,一个女子出门在外,又带着孩子,谨慎一点是应该的。
瞅了瞅那个被冻的有些打哆嗦的小子,赵老汉有些心疼,想了想后,直接跳下车去,掀开自己的雨帽:“老汉我今年六十有七了,没那么多顾忌……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孩儿要去哪儿,顺路的话我捎你一程,可不能让孩子给冻感冒了!”
见到赵老汉那布满深壑的糙脸和发白的胡须,女人防范心理一下子就降低了一大半,瞅了瞅怀里有些发抖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勾起了一些往事,她犹豫了一下,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伯,俺们娘俩要去德州,您这顺路么?”
德州?
赵老汉一愣,这地界虽然已经靠近济南了,但离德州还有两百多里地呢,咋这娘俩要去那而?
不过左右是帮衬一把罢了,虽然自己回家的路跟德州那方向并不沾边,但小小绕上一把,把这娘俩选个人多安全的地放下躲雨,也不是什么太费功夫的事情。
当下没什么犹豫,一挥手:“上车,捎你们一程!”
女子见状,忙不迭的一阵感谢,反手扛起一个硕大的包裹,这才跟自己的儿子一起上了赵老汉的驴车。
看见女子上车后第一件事不是把自己的儿子照看好,而是用驴车上的毛毡将那个颇为不小的包裹遮挡严实,然后小心翼翼地掀了个气孔,赵老汉有些警惕地扭头问道:“孩儿,带的是啥玩意?”
前一段时间邻县发生了一起匪夷所思的事件,有人在中巴车上恃蛇劫财,因此赵老汉免不了多了一个心眼。
女子还没回答,那个约莫只有六七岁的男孩却是抢先一步:“叔公,是大公鸡咧~一共四只,俺这里一只,娘亲笼里三只……俺算术可好!?”
说着,直接伸出双手,从自己的雨衣里捧出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来。
说它是大公鸡,其实也不准确,这只鸡看上去也就三四斤的个头,不管放到哪个品种,都只能算作青涩刚刚褪去的“准公鸡”。
看见这虎里虎气的小子一脸炫耀的模样,赵老汉哈哈一笑:“厉害!小小年纪就懂得识数,小娃子当真了得!”
说完,轻轻在骡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让骡车缓缓动起来后,赵老汉这才有些诧异地扭头问道:“孩儿,恁们是哪儿滴,听起来不像莱芜这片的,咋也不坐车,就带着这几只鸡走在路上?”
女人闻言,表情有些别扭:“大伯,俺打从沂水来……身上的钱不够,只能坐到沂源头头那,剩下的路,就只能走着来咧。”
从沂源那边走过来的?
赵老汉有些惊了,沂源虽然跟莱芜相邻,但就算是从两县的交界处走过来,那也是近两百里的路程啊。
“恁娘俩走过来滴?”赵老汉眼睛朝着那孩子直瞅,语气里很有几分不信。
“叔公,是滴咧,从昨天天还没亮就开始走滴咧,可远咧!”男孩有些虎虎地挺了挺脖子,语气里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沮丧。
很显然,走这么远的路,是一件极为辛苦的事情不说,他一个不到七岁的小孩子,泰半的路程都需要自己母亲抱着他走……已经没有了父亲的他并不怕苦,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让娘亲太遭罪了。
看了看这娘俩脸上遮掩不住的疲色,赵老汉皱了皱眉头:“恁娘俩带着这几只鸡走这么远的路,这是给人送礼呢,还是帮人送货……这不是有邮政么,贵是贵了点,但好歹省事啊,犯得着带着孩子遭那么大罪?”
女子闻言,只是轻轻笑了笑:“是给人送东西的,更是给人谢恩的……年初亏得人家帮忙,我和我孩儿这才算活了下来……现在人家好像遇上了困难,我怎么滴也得走这一趟……顺便让孩子当面谢谢他的恩人……这是礼数,省事不得。”
男孩子闻言,重重点了点头:“俺娘说了,做人要识得恩义,不然连畜生都不如……当初要不是默默百炸的叔叔阿姨,我和我娘难说就要病死了,等过两天到了德州,我一定要认认真真地给叔叔阿姨们磕三个响头……这是俺应该做的,就算再走上三天三夜,俺也不累!”
默默百炸?
赵老汉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这个满脸认真的男孩,不知为什么,这张除了虎气再无其余亮点的脸蛋他是越看越欢喜。
想起民间关于这家单位的种种事迹,以及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或见到,或听闻的种种,赵老汉忽然哈哈一笑,一个甩鞭之后,骡车加速,然后在不远处的小路口岔了过去。
女子见状,顿时大惊,将自己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大伯,你这是要去哪儿?”
赵老汉扭头瞥了瞥做出一副随时可以跳车架势的女子,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娘俩怕是有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吧,小娃子的肚子都开始打鼓了,你能抗,小娃子饿坏了怎么办……前面再有四五百米就是我家了,去家里吃两碗黄糊糊垫垫肚子再说。”
女子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饿,孩子也不饿,我包里还有半张饼子,一会儿路上给他吃就可以了。”
赵老汉有些无语地看着他:“女子,就算你不怕饿,老汉我六十有八了,这幅身子骨也抗不得啊!”
女子一呆,这是什么意思?
赵老汉见状,叹了口气:“默默百炸的事情最近闹得沸沸扬扬,他们的情况我也知晓一二……虽然孩儿你的一片心思着实可赞,但就这么四只半大不小的鸡,就算送过去,也不顶什么用吧?”
女子闻言,顿时一脸警惕地抱住了毛毡下那个隐约有些动静传来的笼子,生怕对方现在就动手抢鸡。
瞅着对方这幅架势,赵老汉额头跳了跳:“你这女子……老汉我的意思是,莪家里养了十来只鸡,个顶个的肥,个顶个的大!”
“等到了我家后,给你娘俩整吃点吃食,我再把那些鸡一并捆上,然后送佛送到西,驾车骡车把你娘俩和那些鸡一起送到德州去!”
说完,很有些可气地瞪了她一眼:“一会儿到家后别那副防贼似的架势,家里的老婆子凶的紧,让她误会了,你就真的只能靠着两只腿走到德州去了。”
女子闻言,难以置信地盯着赵老汉,连话都说不灵醒了:“大、大伯,这、是为啥?”
赵老汉又没有受过默默百炸的恩惠,出于仗义,在这下雨天捎她娘俩一程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养的鸡送出来,然后不辞劳累地把这些鸡送到德州去?
听到女子发问,赵老汉只是笑了笑:“不为啥,就是这段时间来自各地,想要把鸡送给默默百炸的人有点多,老汉我忽然也来了兴致罢了……反正我牙齿都快掉光了,吃不太动肉。”
说完这个似是而非的理由,赵老汉也不管女子信不信,悠哉哉地换了个令他稍微舒服点的坐姿。
呼~
一辆车顶上盖着几块雨毡的长头东风鸡飞狗跳地从308国道上驶过,赵老汉瞅了瞅秋雨中缓缓飘下的几根鸡毛,脸上露出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惬意之色。
呵……
一个默默百炸炸出来那么多的蠢货;
啧啧,
这人世间,总归是有了一些人间该有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