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搞笑,在华夏加入WTO以前,国内是没有双休这么一说的,因此骨子里有些咸鱼的杨默素来不太愿意在周末的时候放弃宝贵的躺尸时间,出去乱晃悠。
但眼下既然有人名点越自己出去钓鱼,而且还是个自己不太方便拒绝的人……
那没办法,即便是仲秋的暮晨已经很有些冰凉之意,但杨默也只能在五点不到的时候乖乖爬起来,打着哈欠出门去了。
这些该死的钓鱼佬,啥时能把这打早窝的烂毛病给改掉!?
诅咒你天天空军!
因为某位大小姐正在闹情绪不肯开车来接,只能打着手电筒,蹬着那辆破旧的三轮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龟速前行的杨默如此想到。
………………
“杨默,你知道么,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其实并不算好。”
微微见白的星空下,手持着鱼竿静坐在河畔的穆思远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威严,甫一见面便给了一记杀威棒。
刚刚撑开马扎坐下的杨默闻言,脸皮子哆嗦了一下,强自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大佬,说的我多稀罕这玩意似的。
大清早骑着这破三轮跑了十多里地来见您,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好不好!
再说了,我又没想着跟你女儿发展点啥,你对我第一印象好不好,管我屁事!
看着杨默只是无所谓的笑了笑,然后便以一种极为漫不经心地姿态提起一枝随便削出来竹竿开始挂饵,穆思远脸上的不悦更加浓厚。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几个月前,雅儿把你那份针对岛国出口项目拟定的建议书拿给我看的时候,虽然我也有些吃惊一個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就能有这么一番广博的见识,但整体来说,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穆思远略显平淡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几个月前?
杨默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奇怪地看了眼前这个老帅哥一眼。
合着你说的第一印象是那个啊!
也对,像你这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自然打心眼里不会觉得我跟你女儿会有点啥,也自然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
那就好!
那就好!
察觉今天约自己过来的目的,主要并不是聊自己最没底气的那方面内容,杨默忍不住舒了口气,手上的动作也轻快了起来。
至于这位老帅哥张口闭口就是些什么“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之类前言不搭后语的古怪用词,杨默压根底懒得去寻究这里面的深意……这些老狐狸一句话里藏着七八个心眼子,无非必要,他才懒得去花这个心思琢磨呢。
见到杨默并没有搭腔,也没有诚惶诚恐地追问一句为什么,穆思远的额头轻轻皱了皱。
十秒钟后,发现这货只是一脸认真地给那只破鱼竿挂蚯蚓,依然没有任何开口迹象的时候,感觉自己有些下不来台的穆思远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杨默,知道为什么你跟小雅一起做出来的那份建议书明明已经推导的很详细、很有参考意见了,但我对你的第一印象还是并不好么?”
听到自己被点名,杨默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旋即摆出一副虚心请教地后辈架势:“穆伯父,却是不知为何?”
穆思远不是钻探公司的人,因此杨默并不以领导相称倒也正常,不过……
“伯父”跟“穆伯父”之间虽然仅有一字之差,里面的区别却差了大了去。
眼见着杨默用这么生分的称呼,穆思远眉心微不可察地挤出一条细缝:“雅儿的朋友不少,其中不乏俊秀之才,我自然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心气足,一个个都是整天想着怎么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尤其那些比别人多看了几本书,多出去走了几步路的,更是如此。”
说到这里,穆思远语气有些淡淡的:“年轻人有冲劲有想法是好事,但是如果天真到以为这个世界是围绕着他转的,那却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伯父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句不中听的忠告……对于这个世界,你们了解还是太少。”
听着这番似乎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的解释,杨默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位似乎是对自己有着诸多误解的长辈。
实话实说,与那些自带仓库和系统的主角不同,杨默从来不觉得自己这个重生者有什么了不起的,也从来不认为上一辈子跟废材无异的他重生之后,就真的如同那些无脑爽文里写的一样可以大杀四方,唯我独尊了。
这个世界远比常人以为的复杂,这个年代那些在风雨中成长起来的精英也远比后世以为的要厉害的多;
有些人刚一出生,就站在了终点面前;而有些人哪怕是重生,也不过就是距离起跑线近了半步而已;
这不仅仅是单纯的家庭背景的问题,更多的其实是底层认知和真实信息获取能力方面的差距。
华夏是个讲究长远布局的国度,据杨默所知,许多2012年才被大众初次所知的事情,其实早在1992年就已经在做设计规划了……这还是只是让大众能够知晓的一部分,那些不方便被大众知晓的布局,可能早在三四十年前就着手伏笔了。
这是个细思极恐的问题,改革开放以后,华夏在短短的四十年内就走完西方世界百余年的发展历程,可即便是在这种科技信息迅猛发展的时代,民众大部分领域的信息获取速度依然滞后了至少二十年以上,由此可见这个世界的参差(不要觉得胡扯,军事航天领域种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预见性因为敏感的原因就不说了;刚好华为的发布会刚刚举办,大家不妨带着脑子去思考他们发布会展露种种突破背后所涉及的技术,以及那个鸿蒙生态,你觉得这是一个没有早早提前做好布局和后手的企业或者国家能够甩出来的王炸?)
因此,自打重生以来,杨默从未仗着自己所提前知晓的那一丢丢点见识不知死活地上蹿下跳,因为他知道,这些碎片化的玩意当做吹牛打屁的资本,固然可以很是吸引一些目光;但要是真的以为这些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信息可以成为自己的依仗,那他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事实上,当初他出于构筑利益共同体的目的,跟穆大小姐一起写的那份推演报告,其实真的没有什么指点江山的意思,也压根底没打算隔空震撼一下穆思远;
之所以“不知死活”地在那份推演报告里规划了一下出口产品的结构以及点评了一下岛国市场可能存在的突破契机,完全就是因为上辈子他干过外贸,对岛国也还算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因此出于一个华夏人最起码的道德,提前将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尽可能地变成某些可以少走弯路的建议罢了。
但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当初的一片好心,竟然让穆思远误会自己是在图谋登云梯。
只不过无欲则刚,这种事情他也懒得去费口舌解释,当下只是轻飘飘地笑了笑,宛如一个普通后辈般的乖乖点头:“穆伯父教训的是!”
杨默那副外表谦逊,实则敷衍到了极致的反应自然瞒不过穆思远,这位老帅哥眉心挤出一个浅浅的川字,仿佛走神般地盯着微微映出白光的水面看了一会儿后,忽然扭过头来:“听雅儿说,你并不看好临邑县的这个工业园项目?”
时隔大半个月再次听到这个问题,处境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变化的杨默已然没有了任何表现的欲望,当下只是轻轻点头:“是。”
听到这个简短到近乎应付的答案,脾气本就说不上多好的穆思远胸口顿时明显起伏了一下。
不过想起最近这一系列眼花缭乱,但又严重超出他预料的变化,又想起眼前这个实在让自己有些看不顺眼的年轻人在这件事上那令自己都有些吃惊的预见性,穆思远还是压住了心中的不快,沉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杨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把线钩甩进河里,将那根玩具般的竹竿在土里插好后,这才拍了拍手:“穆主管没跟您说?”
穆主管?
听闻这公式化到了极点的称呼,穆思远的嘴角抽了抽,眉间的川字加深了些许,语气却是轻平了许多:“雅儿只说在这边建石油化工工业园缺乏群众基础,届时会有许多预料之外的麻烦……但是,杨默,你知道的,这个理由并不充分。”
杨默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所谓民不与官斗,因为一些小私小利出现群体性事件固然会给这个已经不太可能进入上层视线里的大型项目造成不小的麻烦;但熔炉似火,真要是铁了心整治那些私人练油坊的话,这些人除了化作鸟散之外,别无第二条路选择。
昨晚上只睡了四个多小时觉的杨默有些失礼地用手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想了想后,有些懒懒地说道:“穆伯父身边听说有一支专家团队,这个工业园在丧失进入上层视线的机会后可能面临的种种问题和挑战,想必那些专家应该给您剖析的很详细了;”
“而您老人家专程从东营那边跑过来约小子我钓鱼,想必也不是想听这些被重复了无数遍的细枝末节;所以,那小子我就长话短说了……”
说到这,感觉自己有些冷困的杨默也直接从兜里摸出自家小徒弟孝敬过来的华子,分了一枝过去,见到这位老帅哥摆手拒绝后,自顾自地点燃。
一脸惬意地吐了一团青烟后,杨默耸了耸肩:“其实不看好这个工业园的原因有很多,但最主要的只有一点;”
“随着岛国民间交流团访华,不出预料的话,西方各国,包括阿美莉卡的企业,也会有样学样地开展自己的破冰之旅……没法子,咱们国家太热情好客了,人口基数也太多了,见到国家对于这支岛国民间交流团这么重视,他们肯定按捺不住;”
“所以,虽然官面上的文章还是要做一做,但如果小子我猜得没错的话,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以民间商业来往为主的贸易,以及其业务对应的来华投资,将成为我国经济最主要的驱动力;”
说到这,杨默歪头看了看这位看不出喜怒的老帅哥:“用通俗点的话来说,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以参与世界分工为目的的经济外循环将成为华夏的主旋律……而以自主性为基调的内循环经济,将会放在一个次要的位置上……穆伯父,您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内循环?
外循环?
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穆思远一愣,便很容易弄清楚了这两个直白词汇的含义,
思索着这番在外人听起来假大空的话,某位老帅哥心里掀起了一股惊涛骇浪。
………………
石油化工行业跟其它行业不太一样,是需要紧紧跟随国家战略的。
杨默刚才的话其实说的很清楚,当各国真的以民间商业来往陆续开启破冰之旅后,虽然外贸和来华投资依然是华夏的主要经济增长引擎,但其规则却会发生极大的变化……由原来的以官方组织为主导的贸易和投资,一下子转为以民间商业需求为主导的贸易和投资。
这种转化乍看之下没有什么变化,但实际上里面的区别大了去了……而石油化工领域,绝对是受到影响最大的几个行业之一。
齐鲁这边原油的种种缺点,穆思远非常清楚;而齐鲁这边各种石油化工品的生产成本之高昂,技术较之国际市场之落后,他也非常清楚。
作为东营指挥部最受人瞩目的副字号领导之一,穆思远要想进步,那必然是要提出自己的主张,并且付诸于实处。
而他最重要的一项主张,便是挖掘齐鲁油田的潜力,实现国内石油供应的自主化和石油化工产品的国际化!
第一点其实并不算很难,至少在当下的时代背景下并不难。
毕竟当下国内的汽车保有量并不多,许多替代场景中又有“煤大哥”在那撑着;
而且齐鲁这边虽然地质条件不是很理想,但实际的储油量其实真的不比大庆低多少,只不过都是在旮旮角角里藏着,不太好打出来而已;不过只要肯努力钻研和提升钻井技术,这一点他其实很有信心实现。
事实上,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和钻探公司走的很近,并且一个劲给钻探公司增加生产指标的主要原因,毕竟在打井这一块,齐鲁这块地头上,还没有哪家兄弟单位能比他们更能吃苦、更有经验,更肯钻研。
但第二点,那就真的是个非常不容易实现的挑战了。
要知道,要实现石油化工产品的国际化,必须要同时满足技术标准国际化和产品价格国际化这两条。
前者已然是个大麻烦了。
毕竟华夏的实际情况放在那,要想从国外获得先进的石化技术,是一件非常有难度的事情,而且石油的特殊性也不允许他们做过多的“等价交换”;
换而言之,要想提高石化技术,并使其达到国际先进水平,那除了自己钻研,自己探索之外,别无他路。
但其实这还好,虽然这是一条容不得取巧的崎岖小道,而且华夏当下的化工基础也着实薄弱了些,但毕竟在上层的关注下,经过了十余年积累后,也逐渐见到了曙光。
然而后者却是个近乎于死结的难题了。
有着中东这群把原油卖的比水还便宜的土豪和阿美莉卡等西方工业强国的坐镇,要想让华夏的石油化工产品的价格实现国际化,那需要压缩下来的生产成本何止一点两点?
偏偏以华夏当下的情况,是不能通过压缩工人工资,延长工作时间,降低福利和补贴等形式来降低成本的;
事实上就算把所有的手段都用上,成本也降不了多少,毕竟华夏现在的GDP总量和人均收入在那放着。
但与此对应的,却是当下2.0版本的国企普遍存在着职工懒散、生产效率低,能耗大,良品率不尽如人意的问题。
这一增一减之下,就使得当下国内自主生产的化工品出现了成本居高不下的窘境……以华夏此时低廉的劳动力,同类的国内化工品,其出厂价竟然能比国外的到岸价还贵上1/3以上,你敢信?
这还说的是国内普遍状况,要放在齐鲁地区,这种情况更加明显。
要知道,前面说过,齐鲁这边的原油品质着实称不上多好不说,地质情况也复杂的多,开采成本更是始终降不下来,一个生产环节,一个加工提炼环节,层层DEBUFF叠加下,齐鲁这边生产的化工品,成本就更降不下来了。
原本今年华夏迎来出口寒冬期,穆思远在焦虑之余,却也觉得这是一个莫大的契机。
毕竟出口被冷冻后,国外同类化工产品的冲击小了一大截后,国家也必然会由外转内,开始寻求以内循环为主调的产业结构。
而作为现代工业和现代农业的基石,石油化工领域在这种变化之下,自然首当其冲。
所以,他才会王一诺冒着这么大的干系割了超过7个亿的肉,然后费了偌大的精力来推进这个石油化工产业园。
按照他的本意,是在国家调整战略之前,将这个产业园建起来,然后通过政策富集一票子省内外的石油化工企业在这里安家,再借助于内循环模式下原油指标的唯一性,通过“割肉养蛊”的手段,在最短的时间里,倒逼这些石化企业提升技术、压缩成本、提高良品率,甚至还能倒逼本地的石油生产单位降本增效。
在他想来,如此三五年,就算这个工业园里出产的化工产品价格也依然会高于国际同类价格,但至少不会高的太多,届时国际环境变化,一旦华夏结束了外贸冷冻期的话,这些化工品至少在部分区域的国际市场上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
到了那时候,他的两项主张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进步一小下自然不是什么难题。
不求能被调到部里或者首都其余部门,但至少也能以正字号的身份去争取一下东营指挥部一二把手的位置。
但问题是……
随着岛国民间交流团访华这一出乎全世界所有人预料的举动,他的如意算盘就真的有打不响的危险了。
“内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乃是这个计划最大的忌讳。
一旦没有一个较长的出口冷冻期,那么对于外贸的经济依存度逼近90%的华夏,不可能以一个壮士断腕的姿态执行内循环战略;
而一旦没有经济内循环的大环境,他就算把那些石化企业全部揽进工业园,也无法达到养蛊的效果……这中间牵扯的因素很多,不足以为外人道矣。
甚至如果他非要按照当初的计划那样,倒逼这些生产单位和加工单位降本增效的话,没法子达到效果不说,还会狠狠得罪一大帮子人,届时别说进步了,能不被撸下来就算不错了。
偏偏就岛国民间交流团这半个多月来整出的动静,以及他通过某些渠道获知的消息来看,杨默的判断并不是瞎说……包括阿美莉卡在内的一众西方企业动心了,真的很有可能有样学样地以民间商业往来的形式开展自己的破冰之旅,国内经济转为内循环的概率,可能真的不大。
………………
但凡能坐上高位的,无一不是心智坚韧之辈,也绝少能有那种不晓变通之徒。
因此,即便是自己的处境并不太美妙,但穆思远依旧没有显露出任何焦虑。
不咸不淡地瞥了这个很有些令自己意外的年轻人一眼后,这位老帅哥用一种考究似的语气说道:“杨默,我承认雅儿说的有道理,你跟其余的年轻人不太一样,视野也的确要广的多;”
“不过我想知道,如果我依然把这个工业园项目推进下去,但第一重心却由石化领域转化为房地产领域……你觉得如何?”
似乎是怕杨默不是很了解,穆思远解释了一句:“目前国内想要学习西方,把商业地产作为国家经济支柱的呼声很高,而从国外的经验来看,大力发展商业地产的确有利于补充地方财政,并且拉动区域经济……这对于反哺石化行业的升级是个不错的利好,小雅说你在商业这一块很有见解,想必能厘清这其中的关系。”
房地产?
杨默瞅了一眼穆思远。
人均GDP的提升,能有效反哺石化行业的升级,是个很好理解的问题。
在局势不妙之下,这位穆伯父能想着通过这种迂回前进的方式来降低工业园项目的副作用,也的确称得上是有急智。
只不过……
想到这,杨默朝着这位对经济学显然不是很精通的长辈笑了笑:“穆伯父,相信我,如果你是打算在商业地产这方面做点成绩去曲线救国,又或者减轻因果……只会输的更惨!”
!!!??
穆思远扭过头来,深深地看着杨默,脸上没有任何喜怒:“这却是为何?”
听着这深沉了不少的声音,杨默笑的有些没心没肺:
“因为……这里是临邑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