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天王一诺最有可能针对的便是张文顺,但听到对方打算对援投项目动刀子之后,第一个坐不住的,却是任期只剩下大半个月的唐副总(过年之后,冯远就会成为新的常务副总,而公司副总都是副处级干部,并没有资格看内参,也并不知道王一诺很有可能马上就会调离总经理一职)。
他是巴蜀人,而巴蜀地区虽然在历年的援投规模里位居第二,但一旦王一诺开始动刀子,巴蜀地区无疑是受影响最大的。
什么?
受影响最大的不应该是援投规模最大的滇南地区么?
NO!NO!NO!
撇开明年开春即将权势大涨,且与王一诺事实上形成同盟关系的冯副总不谈,即便是王一诺自己,对滇南也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这位一把手早年可是去那边插过队呢,据说还留了一笔风流债!
有这两层因素在,即便滇南地区的援投项目会受到一定的影响,但影响却绝对不会很大,最少不会伤筋动骨。
但是占据钻探公司人口比例最大的巴蜀地区嘛……
呵呵。
一想到自己这位常务副总将会带着“史上最失败副总”的名号,在被调到总公司养老后被无数老乡戳脊梁骨,唐副总就头皮发麻……一旦被调到总公司养老,来自家乡的各种因果和助力就是他最后一道依仗,眼下王一诺竟然在这一块下刀子了,你让他如何坐得住?
………………
“王总,各地援投项目的连年亏损,的确是個值得重视的问题,但这些援投项目的牵扯过大,很多时候亏损也不完全是公司这边派驻的管理人员的原因,因此适当调整策略我不反对,但如果一刀切却可能不太合适;”
“所以,我想问问……王总您对于这件事有什么章程没有?”
说着,唐副总叹了一口气,脸上全是感慨和忧虑:“大家都是背井离乡,不远千里来到齐鲁这边艰苦奋战,虽然是在为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做奉献,但同样也是为了自己的家乡谋个福祉嘛!”
“如果因为一些小问题,就将这些援投项目全部砍掉,甚至是中止后续的援投资金……只怕公司全体职工的士气会受到严重影响,我们钻探一公司引以为傲的拼搏精神,恐怕就会不复存在了!”
唐副总这番软中带硬的话,获得了在场几乎所有科室负责人的认可。
是了嘛,狼性千里吃肉,大家背井离乡地在这破地方一待就是十几年,你总得给我们一点念想嘛!
真以为我们每年这么不要命地一次次把钻井深度屡创新高,就为了那点所谓的荣誉,以及那每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啊!
王一诺看着纷纷点头的众人,心里冷笑起来。
钻探一公司最大的禁忌就是“破坏团结”……在几乎所有人看来,钻探一公司能在齐鲁立足,并且在种种孤立和针对之下依旧活的很好,靠的就是这股精气神。
事实上,这些年来,只要你是正式工,又或者跟各科室负责人相关派系的人关系还凑合的话,但凡你送送礼、开开口,哪怕是合同工,你在老家的亲人也依旧可以很轻易地在本地被安排到一份新工作,然后养活一家老小……可以说,虽然中间免不了会出现一些小龌龊,但整体来说,各山头的人在凝聚地域人心一块,做的都还算到位。
因此,这就出现了钻探一公司独有的群体文化:
以小地域为划分,每个小山头的干部会尽可能地为自己老乡一系的职工及其亲属谋福利;
而底层的职工,也会对这些干部唯命是从,然后拼了命地工作,在力求上进之余,也全力以赴地为小山头的干部谋取更多的话语权;
而在形势需要的时候,小山头的干部又会以地域为依据,主动地向同区域的更高层干部靠拢,并且全力为他们谋取话语权;
比如来自陆良县的基层干部在形势需要的时候会主动向代表曲靖地区的中层干部靠拢;
而代表曲靖地区的中层干部在形势需要的时候会主动向代表滇南地区的核心科室干部和冯副总靠拢;
而代表滇南地区的核心科室干部和冯副总,在这次擂台赛以前,如果觉得形势需要,又会和巴蜀地区以及贵州地区、广西地区的中高层干部联合起来,对抗王一诺这位“非西南者”。
因此,从实际而言,能从公司这边每年的援投资金和兜底资金中争取到多大的蛋糕,才是这些核心科室负责人最重要、也是最命脉的事情……没有了“粮草”,你光靠着职务优势,怎么可能让手下的兵心甘情愿地为你卖命?
所以,唐副总刚才的那番看起来有些绵软的话,其实是在吹响号角……号召在场的西南派联合起来,尽可能地阻止这位公司一把手对各地区的援投项目下狠手。
如此清晰的信号,王一诺怎么听不出来?
如果是往常的话,他肯定是不敢去轻易去触碰这种专属于钻探公司的站位禁忌的……哪怕今年他声势大涨,也绝对不会傻到去碰这个。
但是很可惜……
他马上就要走了,而今天需要敲定下来的事情,直接关系到他和穆思远的后续计划,以及他调离以后能还不能获取两股强力外援来支撑他以后的发展。
所以……
不好意思,今天这刀子,是动定了!
………………
“诸位,关于各地区援投项目的政策调整,我这边其实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但在讨论调整方案前,我希望大家搞清楚一些事情的主次关系!”
王一诺脸上虽然依然挂着儒雅的笑容,眼神却锐利了起来:“首先,我希望大家搞清楚,是先有了能够盈利的钻探一公司,才有了那些具有帮扶意味的援投项目;而不是先有了那些援投项目,才有了能够盈利的钻探一公司;”
“公司的盈利水平是【本】,那些援投项目是【末】……本末关系不能倒置,更不能因末伤本,这道理……不难懂吧?”
说到这里,王一诺语气里满是沉重:“其次,可能许多人没有意识到,虽然今年公司的账面资金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来的富裕,但这却已经是公司最后的辉煌了……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大家,如果按照以往的路线走下去,哪怕公司的三产项目会更上一层楼,但公司明年的账面却并不会有更多的资金……不但不会比今年多,甚至会比今年少一半以上!”
此言一出,不少人顿时喧哗起来。
明年公司的账面资金会比今年少一半以上?
怎么可能!?
王一诺扫了一眼表情有些不自然的唐副总和另外几位高管,轻轻敲了敲桌子,等到杂音平复下来之后,这才重重叹了口气:“就在一个月前,部里面正式发文,要求齐鲁油田勇于创新,取消生产大会战模式……这份文件意味着什么,想必大家应该很清楚的吧?”
“一旦取消了生产大会战模式,就意味着齐鲁油田不再可能如同以前一样,在钻井深度这一块给予我们如此丰厚的奖金了!”
“在只追求产量的生产大会战模式下,我们钻25万米,可以拿到2.27亿的奖励……这很正常,东营指挥部那边为了出成绩,他们愿意不惜成本地给出丰厚的激励;”
“但从今年开始起,取消了生产大会战模式的他们,开始转而追求人均效益,就不可能再给那么高的奖金了……就算今年我们钻井深度达到30万米,别说2.27亿了,可能连1.2亿的奖金都拿不到!”
说到这里,王一诺语气沉重了几分:“这不是在危言耸听,而是在陈述事实……如果你们不愿意相信,不妨问问田副总!”
见到一大堆人齐刷刷地把视线移到自己身上,主席台上主抓钻井生产的田副总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王总没说错,明年公司在钻井深度这一块能拿到的奖金,不可能再如同今年一样那么丰厚了……别说2.27亿了,实际上1.2亿都有些玄……我觉得,能拿到1亿,就已经不错了。”
既然把话题都挑开了,田副总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除了钻井深度这一块的奖励会大幅缩水之外,技术进步奖励这一块也会被下调……虽然这一块的下调幅度肯定不会那么大,但要想如同今年一样拿到1.02亿,却也不现实……大约,会缩水三四成左右吧。”
“所以王总说的对,我们必须要做好公司主营业务收益下滑一半的心理准备!”
说到这里,田副总的表情有些苦涩:“没办法,我们钻探一公司只有钻井权,没有勘探权和采油权……甚至连原油加工权都没有,只能看东营指挥部那边的脸色吃饭,因此那边取消生产大会战模式后,我们受到的影响,其实比他们还要大……唉~!”
“当然,如果西南石油局如果后续下文件,在这块对我们有所补贴的话,那又有不同……但是,我个人认为不要在这一块上报多大的希望,毕竟西南石油局下属的兄弟单位在取消大会战模式后,面临的挑战远比我们要大得多,而且西南石油局远没有齐鲁油田来的富裕!
听到田副总坐实了这一消息,在场绝大部分科室干部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取消了生产大会战模式以后,钻探公司就算拼了命,每年在主营业务这一块的收益也不会超过1.6亿。
虽然说放在当下,每年1.6亿的收益已经是个吓死人的数字了,但你也要看是跟谁比。
钻探公司的人均收益一下子从石油系统里面顶流下滑到了中游水平不说,这几年已经习惯了公司账面上躺着3个多亿资金的他们,也很难接受公司收益一下子缩水近一半的现实。
公司每年的固定支出基本是恒定的,因此主营业务收益缩水一半的影响,远远不是除以二这么简单……也就是公司三产项目打开局面了,如果还是像以前三产项目全军覆没的话,别说继续对各地区进行援投了,公司不裁掉一半以上的合同工艰难求存就算是好的了!
想到这,许多人下意识地看了看始终定定坐在位置上的张文顺。
钻探一公司因为老王总而辉煌,眼下却也同样因为那位开山怪而面临着巨大的危机……如果不是当初老王总主动在领导面前放弃勘探权、采油权和提炼权,就算取消了大会战模式,钻探一公司也绝对不会这样被动。
不,不仅仅是不会被动,反而可能赢得二次辉煌的契机……你要知道,当初的钻探一公司,不但在钻井技术这块比齐鲁的兄弟单位强了一大截,在提炼化工这一块的技术水平和人才储备,同样也是胜了一筹呢!
所以……
眼下张大主任正在全力谋求老王总的回归,自己等人为了对抗王一诺而给予了这位元老级的死胖子大力支持,做的真的对么?
又或者,其实放下地域偏见,与王一诺一起携手把公司渡过眼前的难关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毕竟去年的擂台赛证明了,这个模样看起来像是斯文败类,性格软绵绵也不讨喜的一把手,其实在管理公司和创收方面也挺厉害的。
人类本就是一种趋利避害的社会生物,当大伙忽然发现相对于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回归的老王总,眼前这位戴着眼镜的斯文败类才更有可能带领大家渡过眼前艰险无比的难关时,大部分人看向王一诺的眼神,却又有些不同了。
这货说得对,要分清楚主次,自己的饭碗都快保不住了,你就算为老家的人谋取再多的福利,又有几个会真的念你的好?
人走茶凉这四个字,可并不仅仅只会发生在主管单位,而这四个字,也不仅仅针对职位的变更。
做人,要把目光放长远点嘛!
………………
放任在场诸人窃窃私语了半分钟之久,王一诺这才重新敲了敲桌子。
“取消生产大会战模式的事情,已经成为事实……不仅仅是齐鲁油田,根据我听到的消息,开春之后,我们西南石油局也要按照上面的指示,在原油、天然气领域,取消大会战模式;”
“所以,公司现在面临的情况很明确。”
“第一条路,最常见的减员增效。”
“通过裁剪30%~40%的合同工,裁并6~10个非核心科室或后勤保障机构,来实现账面的盈亏平衡……这样的话,说不定还能按照旧例,继续维持对于各地区的援投;”
“但是请注意,这只能保证每年在各地新增4~6个新项目而已,以前项目的亏损漏洞,公司还是无力托底,只能任由其自生自灭!”
众人闻言,眼角抽了抽。
需要裁剪30%~40%的合同工?
这怎么可能,完全无法接受嘛!
那么多人,那么多科室被裁撤,人心散了,队伍乱了,连根基都伤了,你就算援投再多的项目又有什么用?
再说了,最大的窟窿便是给那些以往的援投项目托底,你添油战术地每年新投几个项目过去,有啥意思?
王一诺把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声音却没有任何停顿:“第二条路,以偏辅正。开始尝试两条腿走路,向三产项目要效益,然后通过三产项目的营收来补贴公司账务。”
“只要公司在今年的工作中把重心顺利转移,而一切又运作的顺利的话,至不济,公司也能保证账面收益与过去的水平持平……到时候,公司不需要裁员增效不说,援投项目也可以顺利地持续下去。”
说到这,王一诺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当然,对于过往的援投项目,该整顿的必须整顿,该加强管理的要加强管理,三产项目跟钻井打油不同,不可能保证旱涝保收,我们不可能永无止境地给那些援投项目托底!”
众人听到第二条建议,顿时送了一口气,不少人甚至眉开眼笑起来。
是啊,都差点忘了公司去年整出几只下金蛋的老母鸡出来了,以那几个三产项目的盈利能力,稍微扩大一下规模,都快赶得上钻探一公司的主业营收了,有它们在,还用得着担心账上没钱么?
至于说那些投资额更高的合资项目……
对不起,这些项目在大部分科室负责人眼里,只不过是出表面成绩的道具和吸纳职工家属就业的载体而已,没人认为这些项目会真的能带来多少收益。
道理很简单。
这些年来,华夏各地的大型合资项目也着实不少了,但你仔细看看,又有几个合资项目是真正盈利的?
想到这里,几十双眼睛不无嫉妒地看向座位上的杨默。
既然公司要开始转移工作重心,开始两条腿走路,那么责任主体定然是默默百投……那几只会下金蛋的老母鸡都是杨默折腾出来的,除了他,没人有这个自信玩得转。
既然身上担着如此重大的责任,这位正式进公司才短短一年的年轻人,那肯定又要往上拔一拔了。
额……
好像也没办法再拔了。
就算是火线提拔,这家伙一年之内提了两级,从一个小科员提到了正科级干部,就已经是很夸张的事情了,资历摆在这,这要是再提拔为副处级干部,就有些过份了。
最重要的是,处级及以上的干部提拔,评审要求跟科级的干部不一样,就算是想要再火线提拔一次,杨默也不满足条件啊!
别忘了,与其他系统的央企不一样,在92年以前,原油一点也不富裕的华夏,石油系统跟军工系统一样,是敏感型战略行业,虽然干部的审核远没有军工系统来的严格,但到了处级这道坎,对于家庭成分和婚姻状况也是有硬性要求的……这货别说结婚了,就连对象都没有一个,你让组织科怎么给他过审?
第一次发现某人的感情婚姻竟然也成为了关系公司生死的重大问题,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不少人甚至生出了要不要把自家的晚辈或者科室里面的未婚美女赶紧介绍给这货的念头。
别怪他们咸吃萝卜淡操心,杨默的性格他们也有所耳闻……大约就是那种给多少钱干多少活的那种。
这货对于钻探公司根本没有多少归属感不说,也压根底没有什么荣誉感可言。
你想用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给他打鸡血?
做梦!
因此,如果这货始终只是一个科室的负责人,不给他安排一个副总级别的岗位或者职称,你觉得他会全心全意地为公司创收?
别闹了!
真以为这货看似正大光明,实则偷偷摸摸地利用职务之便,为他沾亲带故的几个村子,以及那一百个对他有恩的村子谋福利的事情,大伙看不见?
大家都是一路货色好不好!
正当所有人都琢磨着该用什么样的办法去弥补某个家伙的“亏空”,让他心甘情愿地充当那头驴子,为公司使了劲地创收时……
杨默这个当事者却忽然发话了。
“王总,感谢公司对于过去一年中,三产实验项目成绩的肯定。”
“但是很遗憾,如果公司在今年打算把工作重心往三产项目这一块转移的话,主要责任主体可能要放到鑫泰管理公司身上了……我们默默百投,可能暂时没这个能力承担如此的重任!”
!!!
听到杨默竟然率先跳出来躲担子,语气还如此决绝,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是什么情况!?
如此的天赐良机,你竟然不想着主动谈条件、揽权,而是主动推脱?
这是在以退为进么?
鑫泰管理公司?
鑫泰管理公司不过就是一个股级科室而已,连参加今天会议的资格都没有,你让他们成为今年工作重心转移的主体?
他们要有这个本事,能一口气亏上十几年?
别闹了!
再说了,你觉得庆丰食品和第五农场那些单位,能听鑫泰管理公司的指挥?
这不开玩笑么?
谁不知道这些单位都是你杨大科长的嫡系啊!
见到所有人都皱着眉看向自己,杨默叹了口气:“王总,以及各位领导,不是莪不愿意在公司的危急时刻跳出来担担子,而是……”
微微停顿了一下之后,杨默语气里全是无奈:“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什么意思?
所有人愣愣地看向这张年轻到过份的脸孔,各种狐疑之下,全是一头雾水。
而始终如同弥勒佛般静静坐在椅子上的张文顺,却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