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是这般紧赶慢赶,李平安赶到藏书阁时,也已至后半夜。
将明未明之际,最是黑暗。
以防惊动他人,李平安选择找一处寂静隐蔽地直接翻墙进入院落。刚一落地,他便感觉一路过来的风雨消失了,一时间静的有些吓人。
他紧张起来,屏住呼吸,直奔藏书阁旁边的小屋子,那正是长钦真人的住所。
李平安刚到门口正准备敲门,那扇门好像有感应一般,吱嘎一声晃晃悠悠地开了。
他垂着头,就看着面前那人踩着个补丁叠补丁的鞋面趿拉着过来,正往身上披一件破了个大洞的藏青色外衫,被摇动扑闪的烛火映出的影子在地上忽浅忽深地晃悠。
师叔祖的容貌还是跟李平安记忆中的一样,只是腰更佝偻了。从前李平安需要仰着头看他,如今只需要微微低头,就看见他花白的须发。
“师叔祖……”
长钦真人慢慢地叹了口长气,给李平安让出路,递来一张与他风格格格不入的帕子。
看得出来时间比较久了,花纹有些过时,但又保存得很好。角落绣着山崖岩石中长出的挺立青竹。那纹的花样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绒毛,不知是否常常摩挲导致的。
“我还以为是哪个小毛贼,原来是平安啊。表情怎么这么难看?还受伤了?”
李平安听到这话,伸手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脸上的表情似笑似哭,不知脸上的是雨还是什么。
他深呼吸喘匀了气,手往衣服上蹭了蹭,才接过手帕道谢,却只是捏在手里,没真正用,也没动弹,担心自己一身雨水混尘土,弄脏了师叔祖的屋子。
“只是一路赶来,风雨有些大。师叔祖,我师父他……”
李平安才说了个开头,长钦真人就抬手,摇摇头示意他别说了。
“你师父的事,难解,难解,他命中注定有这一场死劫。若能撑过去,死劫消弭,便是金丹了。不过既然你来了,也好,省去我再找你。”
“时机未到,先进来坐会吧。”
长钦真人握住李平安的手腕,力度不大,但态度很是坚决,李平安便半推半就地跟着他进了屋子。
他回头望了望身后来时漆黑的夜幕,那些呼啸的风雨声被完全格挡在这片院落之外,好似只有这里是飘摇世界中最后的净土。
“……上次来我这里,有十年了吧。”
长钦真人坐在蒲团上,慢悠悠地屈指在桌面上敲着。他半阖着眼,在这间四面书墙的屋子中陷入回忆。
“李行知也闭关有八年了啊。”
李平安才落座,乍一听到师父名讳,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木石碰撞的声音。
却是长钦真人摸出了两盒木棋,浅色的一盒放在李平安面前。他一抚桌面,桌面翻转,变成棋盘。
“来下棋吧,围棋会不会?我执白。”
黑白棋在方寸之间死死咬住,一时胶着。
“你的棋艺长进不小。”
大长老坐在棋盘前思虑许久,呷了一口茶,望着许闻书笑道,好不慈祥。
“都是父亲教得好。”
许闻书恭谨端坐着,她低头观察着棋盘,心里却暗暗想给李平安带话的传音娃娃有没有把话带到,有没有没人发现……这后山上满是父亲的耳目,只有李平安在外门不受限制。
她不想父亲走这样一条极端的路,踩着师弟的尸骨向上爬。青莲掌门的位置就这么重要吗?
她眉头微微蹙起,然而很快便松下来,下了一步棋。虽然这步下了,也聊胜于无,但她一时半会已想不到更好的棋路了。
“父亲棋艺精妙,女儿自愧不如。”
大长老抿着茶,很有些志得意满。
“闻书,午时三刻便广开山门了,弟子们彻夜不眠,你我也不例外。”
“今年的承剑日,其他门派皆会派年轻才俊来此观瞻,你可要好好应对。若有瞧得上眼的,便来和父亲说,你已到年纪了,你母亲又……便由父亲为你做主。”
大长老看着面前已出落娉婷的女儿,忽然有了作为父亲的责任感。
“你是我的好女儿,又生的这样好,比之那天下第一美人衣虹霞也不落半分,自然什么人都配得。便是襄阳城那郑家长孙郑观邪,也未尝不可。”
“父亲,您是知道女儿的。”许闻书微微皱起眉,“女儿不愿嫁人,什么正啊邪啊,我不在乎,我只愿一心向道。”
“小孩心性,哪有女子不高兴寻个如意郎君的。”大长老没当真。“我知道你平日里爱素净,但明天可要盛装出席!你可是我青莲门的脸面。”
“父亲……”
许闻书捻着棋子,陷入了漫长的思虑。
恰逢林有君敲门,许闻书合起棋笥下桌开门,而后欠身让了让。
“师兄,师父在里面等好久了。”
林有君朝着许闻书点点头示意一下,便进了门,在许闻书方才的位置与大长老面对面坐下,执着许闻书收起的白棋,接着下方才那盘残局。
“师父,赵肖与李平安证剑道……败了。”
“无妨,他是个不中用的,也是可惜了我在他身上下的后手。不过本也就没指着他成事。待承剑日过后,自有一番新气象。”
“掌门师祖同意了?”
“他如何不能同意?他那属意的好弟子闭关八年,掌门师尊的身子骨也一日不如一日,终究还是要我们这些年轻人来担起宗门啊。”
大长老捋了捋胡须,望着面前的得意弟子。
“我是他的大弟子,于情于理都该我来发展宗门。”
“可李平安……”
林有君还有些犹豫着。
“不过有君,你要知道,赵肖不重要,李平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将把握整个宗门。”
大长老摩挲着手中的玉石黑棋,哈哈一笑。
“棋子磨坏了,换一副便是,你与我同执棋,何必还执念小节。天门将开,我青莲门必重振过去的辉煌。”
林有君只沉默望着棋盘上已然成一盘死局的白棋,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我都明白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