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驶过转接点时,轮胎在戈壁砂砾上碾出尖锐的脆响。
李爱国望着后视镜里逐渐缩小的红色界碑,铁灰色地平线正被西北方向的赭褐色砂砾取代。
他知道,真正的征程此刻才拉开帷幕。
虽然陈文才事件给年轻技术员们蒙上过阴翳,但此刻车箱里《勘探队员之歌的旋律依然昂扬。
周筱梦抱着帆布挎包蜷在角落,前两日还低垂的眼睫此刻重新扬起,偶尔跟着旋律轻叩指节,碎发在颠簸中勾勒出柔和的弧度。
车队经过两天奔驰,终于抵达了一个小县城郊区的火车站。
说是火车站,其实就是一座孤零零的简易小平房立在铁道边。
破旧的站牌早就在风吹日晒中龟裂,漆面斑驳,看不清楚站名。
据马冬学介绍这是海晏站。
海晏是距离221厂最近的一座小城市,同时也是221厂跟世俗的分界线。
一个小年轻技术员从卡车上爬下来,有些好奇:“马领导,为什么咱们不直接乘坐卡车前往221厂,而要在这里换乘火车?”
几个年轻人立刻围成半圆,三十多张晒得发红的面孔都转向马冬学。
“你们已经是221厂的职工了,告诉你们也不算违反保密规定。”火柴上擦出橘色火星,马冬学深吸一口大前门,烟头明灭间解释道:
“往西三十里是无人区,一旦卡车出了事故就得出人命。
更重要的是,使用物资和人员使用火车专列运输,更便于管理,有利于保密。
你们记住,过了海晏,抵达221厂这段区域,一旦发现有卡车运输,马上汇报给保密部门。”
那些年轻人仔细一想,纷纷点头:
“这还真是个好办法。”
“是啊,保密部门的同志确实有办法。”说着话,马冬学抬眼看向老猫。
老猫注意到他的眼神,嘴角抽抽两下,这种专线运输的办法确实是他向九局保密处提供的,但是真正的来源却是火车司机
现在功劳全算到他的头上,是不是不太合适.老猫扭动僵硬的脖颈,冲远处打了个手势。
远处传来铁轨震颤的嗡鸣,草绿色的专列正撕开晨雾驶来。
负责运输的火车司机和乘务员全都是221厂的人。
乘务员肩上的五六式冲锋枪泛着冷光,枪管随着查验动作不时扫过众人前胸。
经过严格的盘问和查验后,李爱国和张严以及那些小年轻们登上了火车。
火车并没有固定的发车时间,在老猫和张严出示了证件后,火车立刻鸣笛两声,冒着黑烟启动了。
车速很慢,越向西走越感觉得荒凉,过了海晏就很难看到树木了,到处是光秃秃的荒山,一派萧瑟甚是苍凉。
火车经过了“窑厂”、“二现场”等停靠站即抵达了它的终点——保密厂。
据张严介绍,所谓的保密厂不是一座工厂,而是一个庞大的机务段。
机务段由军马场的铁十师十六团负责,从全国各地来的物资在这里集合。
李爱国走下车,果然在几条叉线上停着许多标有“02单位9002工程处专用车”字样的货车车皮。
221厂也并不仅仅只有一座工厂,而是由总厂,一分厂,二分厂等十几座工厂组成。
清晨,第一缕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在221厂上空。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身着藏蓝色、黄褐色工装的同志,他们脚步匆匆,分工协作,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紧张而又热烈的气息,那是为了共同目标而奋斗的使命感。
李爱国感觉自己好像从水底一下子冒了出来,耳边充满了汽笛声,恍惚回到了前门机务段。
正恍惚着,远处有一辆蒙了帆布棚的嘎斯卡车行驶过过来。
“大家伙都上车吧。”那些年轻技术员在马冬学的安排下上了嘎斯卡车,看来这车应该是公交车。
此时负责运输计算器的卡车也抵达了,李爱国正准备招呼装卸车,周筱梦跑了过来。
“司机同志,咱们以后也许不会再见面了,谢谢你一路的照顾。”
还没等李爱国来得及回应,周筱梦便甩着她那俏皮的两个马尾辫,快步跑开了,只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
“走吧,九所一室的领导正在等着咱们。”在老猫的催促下,李爱国收回目光,爬上了嘎斯卡车。
卡车缓缓启动,一路扬起滚滚灰尘,朝着目的地奔驰而去。
这年月的 221厂,更像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
到处都是坑坑洼洼正在施工的现场,很难找到一条像样的公路。
李爱国坐在车斗里,目光随着铁轨延伸的方向望去,只见铁轨沿着道路蜿蜒前行,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尽头。
路边时不时能看到一个个小站台,看来 221厂的内部应该是通过铁轨紧密连接起来的。
这些铁轨就像脉络,维系着各个部分的运转。
“爱国,你是第一次来 221厂,按照规定,我得跟你介绍一下这里的保密规定。”
老猫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李爱国的思绪。
闻言,李爱国连忙从外面收回目光,全神贯注地听着。“这次咱们要前往的九所,是总厂内最核心的部分,保密等级为 1级,出入必须出示特定的通行出入证。
而且这些通行证都做了细致的区分,持有者大多只能进入特定区域,严禁擅自闯入其他区域。
同时,九所还规定,凡有关科研生产保密事项,必须记录在保密本上,并且专人专用。
一旦保密本丢失,使用人将承担极其严重的后果,绝不能有丝毫马虎。
科研会议也有着严格的保密规定,均使用代号进行。
参会人员必须佩戴证件,出入都有保密干事进行验证。
发放的文件全部要详细登记,并在会后及时收回,确保万无一失。
说着话,老猫的声音越来越低:“下面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次负责接头的人物。
九所一室的主任是邓教授,副主任是何教授,秦教授,周教授。
这次需要使用计算器的是周教授,他负责中子物理组、数学组和计算组。”
就在李爱国前往九所的路上,九所内部也正在召开一个简短的会议。
主任邓教授向周教授通报了计算器即将运到九所的情况。
“老周啊,跟你说个好事儿,咱们一直盼着的计算器,马上就要运到九所啦!
有了这玩意儿,估计你们计算关键参数的进度,能往前大大跨上一步!”
周教授,这位身形清瘦的中年人,闻言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看:“主任,这计算器,是不是就是计算机啊?
去年京城那边送来了两台 103电子管计算机,可那东西,实在是不太中用啊!
运算速度慢得像蜗牛,还动不动就出故障。
每次运行,光前期准备工作就得上五天时间,我看还不如咱们的老算盘好使呢!”
听着周教授的抱怨,邓教授神情有些尴尬:“老周,计算机是新兴事物,上面把计算机送来,足以说明对咱们工作的支持,咱们应该包容。”
言下之意很明显。
就算这计算器不好用,也得耐着性子,可千万别跟京城来的专员闹僵了。
邓教授这么担心,可不是空穴来风。
周教授作为国内乃至世界顶尖的计算数学专家,工作能力那是没得说,可脾气也跟不少数学家一样,爱较真。
就说去年,103电子管计算机吞了几组关键数据,大半个月的心血就这么付诸东流。
要不是一众研究员拼命拦着,周教授当时非得把那台计算机给砸了不可。
当然,这事儿被九所内部严严实实地压了下来,没让半点风声泄露出去。
从那之后,算盘又重新扛起了九所计算工作的大旗,成了主力军。
“我心里有数,老邓,我咋能不明白上面的一番好意呢。”
周教授一提及往事,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赶忙站起身说道,“现在红星计算所的专员还没到,正好今天新来了几个好苗子,我得先去瞅瞅。”
话还没落音,他人就已经出了办公室,动作快得让邓教授都来不及反应。
“诶,这个老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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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爱国一行人办理出入九所的手续,前前后后折腾了足足两个小时。
从老猫手里接过那张标注有“一级”的通行证。
李爱国有些好奇:“猫组长,这一级通行证,算是什么级别?”
“221厂内才有七级保密制度,特级最高,七级最低,也就是说,除了种蘑菇的真正核心科室.比如存放图纸的档案室,你都能通行无阻。”
“级别还真不低。”李爱国抬头看向老猫,“那你呢?什么级别。”
老猫沉默片刻,叹口气:“二级,不能够进入机密办公室”
虽说心里有点憋屈,在这儿辛辛苦苦工作了这么多年,才只有二级通行权限,李爱国一来就拿到了一级。
可老猫也明白,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话在 221厂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玩笑话。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邓主任的助手带着一个保密人员快步走了过来,抬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首长,邓主任在会议室内等着你们呢。”
“麻烦你们帮着把箱子运过去,要小心一点。”
李爱国跟着助手扛着箱子来到会议室外的时候,突然感到不对劲。
会议室内,正传来一阵热烈的讨论声:“各位,我昨天又琢磨出一种新办法,用手摇计算器来解方程,至少能把计算速度提升百分之五……”
李爱国停下脚步,透过窗户往里瞧。
只见一个身着藏蓝色中山装的中年人,正站在讲台上,神采飞扬地讲解着自己的新计算方法
那些参会的同志一边听他讲解,一边提出各种意见,一场迎接会变成了学术讨论会。
邓教授助手的脸色微微一红,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李专员,邓教授他们确实是为了欢迎您,才特意召开这个会议的……”话还没说完,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会议室内,邓教授正讲得兴起,竟站起身,从那中年人手里抢过粉笔头。
在黑板上奋笔疾书起来:“你们看,要是这里的 e=1/2mv,于是 e用量纲表示就是 e=ml/t。
密度p用量纲表示,p=m/l……当然你也可以把 e放在等式的左边。
只要用手摇计算器算出 e的数值,就能解出整个方程了……”
可话刚讲到一半,邓教授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小声嘟囔道:“要计算 e,就得先算出 l,要算 l……这计算量好像没减少啊。”
那中年人揉了揉眼睛,紧盯着黑板看了好半天,尴尬起来:“邓教授,我好像疏忽了,把一个变量当成定量了。”
“不对,不对,你这个思路是可行的,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此时的邓教授就像是一个宕机的计算机,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就差么一点点,却搞不明白。
李爱国看着邓教授,心中一阵唏嘘,九所一室的主任,果然就是传说中的邓老。
邓老年少成名,出身于出生于安徽怀宁的一个名门世家,1941年他考入西南联大物理系,后来赴美国普渡大学
留学,26岁便拿到博士学位回国,被人称为“娃娃博士”。
所有人,包括邓老在国外的那些同学,都在等着这位少年天才能够在数学上作出惊人的发现。
甚至邓老的老师预计邓老未来能够获得菲尔兹奖。
然而,随着时间的悄然流逝,邓老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从公众视野中消失。
那些昔日的同窗,无一不为这位天才的陨落而扼腕叹息。
直到几十年后,221厂相关机密逐步解封。
世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少年天才放弃了在数学领域的钻研,投身到了另一项伟大的事业当中。
“我的生命就献给未来的工作了。做好了这件事,我这一生就过得很有意义,就是为它死了也值得。”
李爱国小声默念着邓老的这句肺腑之言,不由自主地举起了手:“如果先以 l为未知数,设计出一个方程组,或许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了。”
邓老此时正卡在关键处。
听到这话,脑海中仿佛闪过一道灵光:“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们看,关于 l的方程组可以这么设,然后咱们再解方程组,可这方程组要怎么解呢,还需要 t……”
“还是不对啊。这又多出一个未知数。”
邓老拿着粉笔,在黑板前踌躇不前,“方程组越来越多,咱们非但没减少计算量,反而增加了不少,这可有点得不偿失了。”
“不不不,咱们刚才已经把五元三次方程组化简为了二元一次方程。”
“可数量增加了,工作量也跟着增大了。”
邓老这才注意到,刚才从自己手里接过粉笔、发表见解的,是个陌生的年轻人。
但他也没多想对方的身份。
每次讨论会上,都有年轻人勇敢地站出来,表达自己的观点。
“诶,这人是谁啊?”
“可能是今天来的那批计算人才吧。”
“他化简的办法确实很巧妙,但是跟解十个二元一次方程相比较,我宁愿解一个五元三次方程。”
下面的教授专家们一时间也议论纷纷,表达了自己的反对。
邓老担心小同志的自尊心被打击了,笑着说道:“虽然你的办法其实是增加了计算量,思路却没什么问题。
数学计算本身就是一个化繁为简的过程。
只是现在计算量太大了,简并不如繁。”
像这些大佬计算功底身后,解出一个五元三次方程也许只需要三秒,但是要解十个二元一次方程,却需要至少十秒。
这就跟后世的cpu和gpu一样,cpu擅长解决困难问题,线程数少。
gpu擅长解决简单并行问题,线程数多。
现在李爱国搞出的计算器,实际上充当的是gpu的角色。
“邓教授,如果我解决十个二元一次方程,只需要半秒呢?”
这话一出口,邓老先是一愣,可紧接着就意识到了什么,上下打量着李爱国:“你……你难道是红星计算所的专员?”
李爱国挺直胸膛,大声报告:“报告,李爱国向您报到!”
“还真是年轻啊.”此时只有不到三十岁的邓老“凡尔赛”的嘟囔了一句,转身向那些教授和专家们介绍了李爱国的身份。
“老周啊,这位是李爱国同志,等会你要好好招待。”
周教授站起身,突然说道:“爱国同志,你刚才的话可当真?”
“老周,计算器的事儿,你们私下交流,今天是欢迎会.”邓老见周教授竟然要当场实验,连忙出言拦住了他。
李爱国笑道:“邓老,时间紧张,欢迎会的事儿就算了。既然周教授对我们红星计算所的计算器有所疑虑,那么今天正好当着大家伙的面演示一下,这样的话,有什么毛病,大家伙也可以集思广益。”
邓老见着年轻人年轻气盛,还想再拦着,老猫已经让保密员把几个箱子送进了会议室内。
看到几个大箱子,所有的教授专家都来了兴致,虽然明知道这玩意没啥用,但是能够看场大戏,也算是繁忙工作中的一种调剂。
“现在打开吗?”一个保密干事问。
李爱国扭头看向老猫:“这会议室内的人保密等级足够吗?”
老猫让保密干事拿来名单检查了一遍,点头:“放心吧,都是核心人员,保密等级2级以上。”
说着话,他心中有些感慨:这小子还是跟以前那样谨慎。
此时李爱国已经打开了其中的一个箱子。
里面是一个长方体状的铁箱子,箱子上面有几个按钮,几个接口,还有一些散热孔。
“这就是你们红星计算所研制出的计算器?”邓老感觉到有些奇怪:“这设备应该成为计算机吧?”
李爱国本来正在连接电源线,闻言,浑身一震。
‘这玩意这么大的体型,在后世确实应该被称为计算机。但是在这年月,体型又远小于电子管计算机,邓老为何认定它是计算机呢?’
‘难道邓老是某点的读者姥爷,也是穿越到这个世界的?’
但是,等听了邓老的解释后,李爱国才意识到自己犯了知识浅薄的错误。
“机和器在古文中有着明确的区别。”
“机,通常都是具备可活动构件的一个组合装置,比如水磨、木马牛车、龙骨水车、水碓,都能被称为机。”
“器,就是简单型体简单功能的工具。比如瓷器、漆器都是器。一根木棍是器,一根绳子也是器。”
“但是,把棍子弯过来用绳子绑住两端,做成一张弓,就叫做机。”
李爱国一直认为计算器和计算机是体型的差别,原来是功能的差别。
功能复杂,需要和外界联动的是机。
功能简单,可以独立运行的是器。
从这方面看,计算器这个名字名副其实。
只不过因为技术受限,需要外接能源,才被邓老认为是计算机。
“确实应该成为计算机,不过我更喜欢计算器这个名字。”李爱国笑了笑。
“你更喜欢.这么说,这个计算器,是你发明的了?”邓老诧异。
李爱国:“.”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天才数学家的可怕。
他们的逻辑分析能力实在是太强了。
“邓老,咱们就不要纠结这种细枝末节了。”李爱国说着话,又从箱子里取出一堆灯泡,灯泡的个头比一般白炽灯小很多。
“这,这是霓虹灯?”下面几个教授专家的眼睛瞪大了。
其实,在1926年,像国内的魔都等大城市已经出现了霓虹灯,只不过随着时间的发展,霓虹灯成了资本主义情调的象征,才在国内绝迹了,甚至,还在一些影视作品中,成了负面形象的象征。
“咳咳,霓虹灯本身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那些使用霓虹灯的人。”老猫见会议室内有人小声议论,出言。
会议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这些东西能够送到这里,已经足以说明了一切。
“爱国同志,这霓虹灯有什么用处?”邓老问。
“等会你就明白了。”李爱国将霓虹灯挂在木板上,然后又掏出一个只有木头板子。
木板上镶嵌有十几个塑料方块,方块的表面有字:“1、2、3、4+、、、÷,sin、cos等数学符号,以及开根、平方、倒数、积分、求和等中文符号”
最让邓老吃惊的是,有个塑料方块上,赫然写着“解方程”的字样。
“真能解方程?”他忍不住问。
“只能一点点了,目前只能解二元一次方程。”
说话间,李爱国已经把所有的准备工作准备好了。
“你们谁出个题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