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二十分，焦黄油亮的木门发出喑哑呻吟。

老猫裹紧磨出毛边的军大衣跨出门坎。

戈壁特有的朔风裹挟着砂砾迎面扑来，他忍不住打个寒颤，才算清醒过来。

刚才李爱国“交代”了很多事。

上到国际关系，下到京城的物价，甚至连京城的天气变化都谈到了。

这些事情好像跟221厂没关系，却最终勾勒出某个令人战栗的轮廓。

‘难道说戈壁滩上也可能？不，不.绝对不可能，这里可是种蘑菇的基地，承载着民族崛起的希望。就算是那些居心叵测的家伙，也不会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

老猫虽然身为气象员，在纪律的要求下，很少对气象变化发表意见。

‘还有.爱国是如何确定计算器没有问题的？’

“要知道老毛子可是已经种出了大蘑菇，他们提供的数据不可能出错”

老猫这位老气象员感觉到自己好像失去了气象预测能力。

他长叹口气，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铁质栏杆，抬眼看看远处。

远处的车间、实验室、计算所等建筑正沉睡在夜色里。

它们是整个民族熬干心血铸就的盾牌，此时却恍惚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猫组长，您要回去了？”警卫员的胶鞋摩擦声由远及近，少年兵嗓音里还带着川渝乡音。

老猫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冲着他们点点头，快步朝着楼梯走去。

走到楼梯口，老猫突然停住脚步，冲着正在值班的老黑招招手。

两人走到僻静的地方。

“要是.“老猫的喉结上下滚动，靴子碾过烟蒂，“要是真有人敢冲进来，直接开枪！

“您放心。“老黑咔嗒一声推弹上膛，瞳孔里映着枪管幽蓝的冷光，“当年北面战场上的坑道都守得住，何况这间宿舍的大门。“

“我已经通知了老白，他明天能赶回来，在此之前，你一步也不要离开这里。”

“您放心吧，司机是自家兄弟。”老黑重重点头。

又叮嘱了几句，老猫才朝着楼梯走去。

刚出了暖楼，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声。

“同志，对不起，我们不能放你过去。”

“我不过去，只是想托你们把这些鱼送给火车司机同志。”

“对不起，按照规定，我们无法帮您这个忙，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老猫整了整衣领子，大步走出去。

只见外面有个年轻的姑娘，拎着一个油纸包，正在跟卫兵说着什么。

“怎么回事儿？”

卫兵看到老猫，立刻挺直腰杆，冲着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猫组长，这位女同志想要送东西给犯……”

“犯人”二字即将脱口而出，卫兵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改口道：“送给李爱国同志。”

周筱梦见到那个动了枪的领导走过来，眼睛一亮，连忙将油纸包递了过来：“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件，就是一点食物.火车司机同志应该还没吃饭吧.”

说着话，她的小脸因为紧张和羞涩迅速变得通红起来。

但最后，她还是咬了咬牙，挺直了胸膛，坚定地说道：“我不知道火车司机同志犯了什么错误，但是他只要一天没有被定罪，就是我们的阶级战友。”

老猫上下打量周筱梦一番，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

老猫上下打量着周筱梦，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要知道，李爱国现在“算是”犯了严重的错误。

许多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可这个看起来身形瘦弱的姑娘，却如此勇敢地找到这里来。

“拿过来吧。”老猫眯了眯眼伸出了手。

“谢谢你了同志，你真是个好人。”周筱梦将油纸包交给老猫之后，转过身，脚步匆匆地跑远了。

老猫收回目光打开袋子，里面是两条鱼。

鱼不是烤鱼，而是食堂煮的鱼汤，很明显周筱梦将鱼汤里的鱼都挑了出来，放在搪瓷缸子上沥干水，才能装进油纸袋子里。

老猫抬起头看了一眼周筱梦的背影，转过身将油纸袋子递给了两个卫兵。

“你们分了吧。”

“啊？！猫组长，这.”两个卫兵吓了一跳。

“这是命令！”老猫将油纸袋子塞到卫兵的手里，大步离开。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脚步，转过身叮嘱卫兵：“这姑娘要是下次再来，你们直接把她赶走.还有，今天的事情，别做记录了。”

按照规定，任何来探望的人，都要把名字留在记录本上。

这种记录本上的名字，平日里没有什么妨碍，但是一旦发生什么事情，可能会受到牵连。

卫兵本来以为老猫对那姑娘有意见才会截下两条鱼。

此刻听到这话，又感觉老猫似乎是想护着那姑娘，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另一个卫兵连忙碰了碰他的胳膊，点头道：“猫组长，刚才那姑娘并没有进宿舍，按照规定，我们可以不做记录的。”

老猫点了点头，转身融入黑暗之中。

看着老猫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那个卫兵打开油纸袋子，忍不住唏嘘道：“两条鱼啊，这姑娘还真是舍得。”

*****

夜静悄悄。

夜热闹闹。

“羁押室”内，李爱国打了个酒嗝，美美的伸了个懒腰。

暖楼的宿舍比帐篷可好太多了。

玻璃窗户，地面上铺了青砖。

有一张崭新的书桌，桌子上还有台灯，屋顶上吊着白炽灯泡。

最最关键的是，这里临时通了暖气，墙边的暖气片正呼呼的散发着热量。

再也不用半夜被冻醒了。

脱掉鞋子，李爱国钻进被窝里，打个哈欠。

“睡觉！”

羁押室不但住宿环境优美，服务条件也是一流。

第二天一大早，老黑就送来了一瓶热水和一瓶凉水。

两瓶水掺在一起，李爱国呼哧呼哧洗了脸，早餐也送来了。

早餐是一铝饭盒炒豆腐，主食是大白面馒头和棒子面粥。

“老黑同志，我来戈壁滩这么久了，以前怎么没吃过这么好的饭食？”李爱国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好奇地问道。

“你病了。”老黑眨眨眼。

“我病了？”李爱国愣住了。

他放下筷子，挽起袖子，露出肌肉虬结的胳膊，然后做了个单手倒立，双手倒立，再连着侧手翻，最后来了一个直体后空翻。

双脚立定站稳。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脸不红，气不喘。

十分！

李爱国指了指自己：“你告诉我，我生病了?”

“今天早上，工人的饭是青稞面稀粥，九局科研人员的饭是白面馒头，病号饭是炒豆腐、白面馒头、棒子面粥。李局长觉得你生病了。”老黑沉声道。

李爱国看看盒子炒豆腐，猛地一拍脑门子：“李局长的医术高明，胜过华佗，竟然学会了隔空把脉。哎呀，我确实是病了。”

老黑：“.”

吃饱喝足。

李爱国让老黑带来了一些书籍，悠然自得的肝起了积分。

中午是鱼汤，晚饭是鸡蛋面。

晚上十点，李爱国盘算了下，今天一共收获了二十个积分。

收获满满！

睡觉！

住在暖气房里，每天好吃好喝，还不耽误肝积分。

李爱国觉得自己提前过上了好日子，乐不思京城啊！

但是。

好日子总有被打断的一天。

第五天，就在李爱国抱着一本《学习期刊看得入迷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看到老黑空着手，李爱国知道好日子要结束了。

“李爱国同志，现在请跟我来。”老黑板着脸将李爱国带到了隔壁的房间内。

隔壁房间被布置成审讯室的样子，只在中间摆了一张桌子。

李局长、赵吉田、老猫分别坐在桌子后面。

“吆喝，三堂会审杨乃武啊。”

李爱国的一句话，让屋内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

赵吉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待李爱国坐下之后，他努力板起脸：“李爱国，现在我代表组织问话，希望你能够认清楚形势，老老实实把问题交代清楚。”

“什么问题？”李爱国斜靠在椅子上。

“计算器的问题。”赵吉田皱眉头。

“计算器有什么问题？”李爱国懒洋洋。

“.”赵吉田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李爱国大吼道：“我告诉你啊，我告诉你，你这种人我见的多了，敢跟组织对抗，只能是自取灭亡。”

李爱国突然看向李局长：“李局，赵主任准备诬陷我。”

赵吉田正准备发动心理攻势，听到这话，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你胡说什么！”

“既然你不准备诬陷我，那为什么不把问题讲清楚？”李局看到赵吉田手忙脚乱的样子，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赵吉田作为老政工，审人是把好手了，但是没有想到李爱国竟然不按常理出牌。

“老赵，咱们查事情要讲究证据。”

李局长把思路拉回来之后，脸色立刻有些难看起来了。

因为这证据对李爱国实在是太不利了。

“行啊，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赵吉田拍了拍桌子，朝外面喊道：“二营长，把邓主任带进来。”

片刻之后，邓主任被顾克明带进屋内。

赵吉田问道：“邓主任，你也是老同志了，应该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

“我知道。”邓主任看了一眼李爱国，连忙又低下了头。

赵吉田问：“第二次验算结果出来了吗？”

邓主任犹豫片刻，叹口气：“出来了，计算器计算出的结果，依然跟老大哥提供的数据不符。”

此话一出，赵吉田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指着李爱国的鼻子说道：“听到了吗。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就是想要用计算器来破坏种蘑菇的工作！”

李局长和老猫应该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李局长的神情有些紧张，但是却没办法出言阻拦，毕竟现在赵吉田等于是抓到了李爱国的把柄。

老猫则神情淡然，一直在把玩一根钢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爱国淡淡的看着志得意满的赵吉田：“赵主任，这张桌子是221厂宝贵的财产，还希望你不要损坏了。”

“我问你计算器的事儿，你少给我打岔！”赵吉田猛地拍桌子，从腰间抽出手枪，拉动枪栓就要把子弹上膛。

一只大手抓在了手枪上：“赵主任，事情还没调查清楚就动刀动枪，不好吧。”

赵吉田本来想要发怒，看到老猫另一只手攥着钢笔，吓了一跳。

他太清楚了，别看那只是一根钢笔，威力却堪比匕首。

“行，我也不着急这一会。等会只要确定李爱国，我一定亲手逼了他！”赵吉田其实也只是装装样子，一个活着的李爱国，远比一个死了的李爱国更重要。

他还指望李爱国，将九局的那些人拉下马呢。

赵吉田将手枪插回去，走到李爱国面前，冷声问道：“你这不是个人行为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我当年加入组织的时候，对着旗帜发过誓，早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组织，这就是我的整治目的。”李爱国朗声道。

赵吉田眼睛微微眯起盯着李爱国，足足两分钟后，他才开口。

“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是你一个人干出来的，你只要把你的那些同伙交待出来，我会替你求情的。”

此话一出，赵局长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总算是明白了赵吉田真正的目的了。

李爱国挺起胸膛：“我的同伙？那可多了去了。”

赵吉田大喜，拿起钢笔准备做记录：“赶紧讲出来，我一定会保住你的。”

“九局全体研究员，211全厂职工，全国7.48亿同胞.”

李爱国斜靠在椅子上，斜睨赵吉田：“我的同伙遍布全世界，唯一不包括那些居心叵测之徒！”

李局长差点忍不住给李爱国鼓起了掌声，什么叫做酣畅淋漓，这就是了！

赵吉田正满怀期待，听到这话，脸色变得赤红了起来。

他被李爱国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从反驳。

“李爱国，我看你是死到临头也不知悔改，像你这样的人，已经没救了。”

赵吉田扭头看向李局长：“李局，现在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李爱国故意破坏种蘑菇的工作，罪大恶极，我建议立刻把他送到京城，接受审判。”

这几天李局长也没有闲着，通过种种途径联系了京城的同志，隐约察觉出了赵吉田的靠山。

如果李爱国能被送到京城，倒不用担心。

就怕列车走到半道上，会被有心人拦截下来，到时候李爱国可就危险了。

李局长意正想着该如何把李爱国留在211厂。

这时候，李爱国突然举起了手：“李局，我身为嫌疑人，是不是有辩解的权力？”

“当然。”李局长搞不清楚李爱国的用意。

在这种状况下，李爱国还指望能依靠自己翻身？

赵吉田也没拦着，毕竟他已经手握胜券了。

有什么比能欣赏到敌人的垂死挣扎更令人兴奋的事儿呢？

审讯室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钉在了李爱国身上。

李爱国突然笑了：“现在的矛盾点，在于使用计算器计算出来的数据，跟老毛子专家提供的数据不符，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老毛子专家提供的数据有问题呢！”

这话就像是一枚炸弹在办公室内爆炸，震得所有人的耳朵嗡嗡作响。

敢诬陷老大哥，你这是取死有道啊赵吉田心中大喜。

站起身：“李爱国，你不但想要破坏种蘑菇的工作，像你这种其心可诛的人，只有千刀万剐才能谢罪。李局长，赶紧把他押出去！”

李局长此时却微微皱起了眉头：“赵主任，你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吗？”

“不是.李局，您知道吗？”赵吉田将桌子拍得砰砰作响。

“我现在问你！”李局长猛地站起身，怒视赵吉田：“老大哥的数据，有没有可能出现错误？”

李局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爬出来的，一旦动怒，散发出的威严是常人无法忍受的。

赵吉田被这气势逼得几乎喘不过起来：“应该不会出现错误吧”

李局长没有再理会赵吉田，扭头看向邓主任：“邓教授，你是专家，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邓主任也不敢相信老大哥竟然会在关键数据上动手脚。

但是出于对科学的尊重，他还是点了点头：“在我个人看来，计算器不可能出问题，那么唯一有问题的，可能就是.老大哥的数据了。”

话刚出口，他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老大哥那边可能也不是有意的，毕竟这些数据非常复杂另外，我们的计算方程式也有可能有问题总之，什么都有可能。”

就算事实已经摆在面前，邓主任也不敢相信会干出这种事来。

李爱国倒是能够理解他。

221厂内无数职工、技术员都唯老大哥专家马首是瞻，认为跟着老大哥，肯定会有光明的未来，实现自己的理想。

现在突然有人提出来，坑了他们。

他们怎么可能会相信。

不过邓主任罗里吧嗦的分析了一大堆，并没有否定这种可能性，这对于李局长是个好消息。

李局长沉声道：“既然现在不能确定老大哥那边的数据，是不是有问题，那么咱们展开一次人工验算。”

说着话，他看向邓主任：“你马上组织九局所有研究员，完成这次人工验算任务。”

“人工验算.”邓主任犹豫了片刻，“局长，只是验算，已经无法确定数据的真实性了。

其实，黄晋教授曾经提出来过，完全抛弃老大哥的路子，从炸药能量利用率着手，求出炸药所做出的最大功。

同时，利用人为次临界法解非定常中子输运方程，从理论上证明用特征线法所做计算结果的正确性。”

邓主任讲的理论知识，办公室内的人都听不明白，李局长问道：“为什么之前没有这样做？”

邓主任神情为难：“原因有两个，一个是这种计算方式非常繁琐。

以前咱们使用的是103电子管计算机，每次计算到三分之一就会因为数据量过大而宕机。

如果使用算盘的话，至少需要四五个月的时间。”

李局长摸着下巴沉思片刻：“也就是说，你们有一种更好的方法，可以全面计算出模型。但是需要技术上的支持。”

“最好是能让李爱国同志帮着我们编译应前的流体计算程序。”邓主任此时已经彻底放开了，直接了断的提出要求。

李局长看了看李爱国：“爱国同志，你觉得呢？”

“保证完成任务！”李爱国总算是等到了这一刻。

在后世，因为这个关键数据，211厂足足耽误了两年时间。

现在在农夫和李爱国的筹划下，他自然要挺身而出，

解决了一个问题，李局长有看看邓主任：“那么第二个原因呢？”

“第二个原因”

邓主任看了一眼赵吉田，咬咬牙：“第二个原因是.这种计算方式虽然能更全面的计算出种蘑菇的模型，却从根本上跟老大哥的计算方法背道而驰我们曾向筹备处申请，被赵主任驳回来了。”

此话一出，赵吉田脸色大变，拍着桌子说道：“不行，绝对不行！你们要是抛弃老大哥的办法，就等于是走上了一跳歪路！”

“我看，走上歪路的你们这些人吧？！”

李爱国觉得时机已到，站起身指着赵吉田说道：“赵主任，如果老毛子专家真的决定帮助我们。

他们为什么要撤走大部分专家。

为什么咱们付出了极大代价换来的蘑菇模型迟迟没有运到。

！”

“这这其中肯定是有误会。”赵吉田疯狂摇头。

“误会？恐怕是咱这个小兄弟越来越强壮了，让老毛子产生了忌惮。”李爱国的话让在场所有人的脸都苍白了起来。

这是能够当面说出来的事情吗？

李局长轻轻咳嗽两声：“这些事情是上面需要考虑的，咱们最重要的目的是把大蘑菇种出来。”

他当场宣布：“现在我以九局局长的名义宣布，从今天开始，九局一室所有专家教授放下手头一切工作，全力以赴，尽早设计出新方法计算出模型。

同时，我会让理论物理、爆轰物理、中子物理和放射化学三个室的研究员前去支援。”

看到李局长要彻底抛弃老毛子的计算方法，赵吉田着急了，一拳捶在了桌子上。

“李局，你这是要犯错误啊，我要去上面告你！”

“随便你。”李局长抛下句话，转身离开了。

赵吉田没有想到李局长的态度如此坚决，他愣了片刻，意识到事情闹大了，转过身就回办公室打电话。

却被李爱国抓住了胳膊：“赵主任，我提醒过你，损坏了公物应该赔偿，怎么，你想溜走？”

赵吉田看看被他捶塌的桌子，嘴角抽抽两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