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耶格放下茶杯,望向店门方向。
雨水模糊了玻璃门,他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从马车小小的门中将身子挤了出来,他一落地,整驾马车都反弹了起来,摇晃着发出吱呀的声音。
“就是这吗?”人影拄着手杖,向身边人问道。
“尊敬的秘纹大师、威纳子爵阁下、这里正是镇上唯一一家秘纹师的秘纹店,”身边的人瘦高瘦高,弯着九十度的腰,他微微抬起头,“不过这家店的秘纹师只是个无名小辈,在秘纹上的造诣完全不及您的万分之一,而且是个……恶魔派。”
“罗福,也许恶魔派现在的确中落了,但不可否认,老伯特霍尔德的成就,目前仍然无人可及。而这家店的主人,是那位传奇的恶魔派大师的唯一弟子,伯特霍尔德·艾耶格·亨特。”
人影愠怒地教训了一顿侍者,让那个侍者更深地弯下了腰,让人不禁深深地怀疑,难道不会折断吗。
人影拄着手杖来到门前,轻叩了三声门。
艾耶格放下手中的玉米煎饼,擦了擦手。
瑞拉望向他,眼里闪着小星星,要不是嘴巴里塞得鼓鼓囊囊她绝对要哇~的大叫出来。
她在镇子上长大没有出过黑船格勒,从来没见过什么贵族,更没有见过大师。
眼下门外就有一个传说中的子爵、大师,来敲艾耶格的门,登门拜访。
她只觉得兴奋与自豪。
劳也向艾耶格投来目光,不过那目光显得成熟稳重了许多,透露着一种“哇哦,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种来头”的诧异。
面对两人的目光,艾耶格只是垂着眼睛。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有人循着师傅的名字来找他,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艾耶格起身,将架子上的银针随手捏在指缝间,藏进袖子里。
他来到门前,将门拉开。
门铃清脆地响了一声,露出门外一张几乎看不见眼睛的笑脸。
“幸会,伯特霍尔德阁下,鄙人威纳子爵,路过这里,特地拜访。”
他向艾耶格伸出右手。
艾耶格低头瞥了一眼,没有握,装作没看见,将威纳引进门。
“师傅在天有灵,如果知道你如此尊敬他,一定会很欣慰的。”
威纳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走进店内,将有些紧的白手套摘下握在手中。
“我想伯特霍尔德阁下,也一定相当尊敬灰袍大师,因为阁下毕竟是灰袍大师的唯一弟子……甚至是义子。”
艾耶格微垂着目光。
“叫我艾耶格就好了。师傅对我视如己出,但是我不想蒙蔽了他的光辉。我只是他的一个不中用的徒弟。义子什么的,是他老糊涂了。”
艾耶格站在药剂架面前,威纳向他贴近了一步。
门厅与大堂之间隔了一道屏风,吃饭喝茶的桌子正好在屏风后面。
而瑞拉和劳都没有出声。
威纳以为屋子里只有他和艾耶格两个人。
“那我就把话明说了,艾耶格阁下。你应该知道,现在王城中流传着什么样的说法。你师傅的名誉,正在遭受污蔑。”
“先人已去,我想威纳阁下还是不要太过放肆为好。”
“不要再装了,艾耶格阁下。我知道你身上有那东西,把它交出来……一半,或者是一张,我的家族会成为你的盟友,为你平反,洗刷你师傅的罪名——即便他真的有罪。”
威纳不再假装善意的微笑,这个急于晋升的子爵此时露出了他狰狞的面容。
艾耶格只是挑了挑眉头。
“你的家族?威纳子爵,我对你有所耳闻。
据我所知你的曾祖是血树灵顿的领主,艾尔侯爵。他本是一名四痕魔药师,受封子爵并享有一处封地,因为培育出了一种高大易成熟的红柚树,被诺灵议会连进两爵,加封血树侯。
他所在的封地,能产出全诺灵公国最好的红柚木,这种红柚木被称为血树,是制作战船龙骨最好的材料,一木万金难求。”
听到祖先的丰功伟绩,威纳子爵不禁扬起两条粗粗的眉毛,连带着眼皮也张开了一丝。
艾耶格话锋一转。
“但艾尔侯爵死后,家族便连年落魄,没有人再懂得血树的种植方法,只能守着侯爵早年种下的树苗,卖一棵少一棵。
因为家族后辈不争气,血树灵顿甚至被外来伯爵入主,现在的领主早已不姓艾尔。
威纳子爵,我承认你在秘纹方面颇有造诣,但你的家族——”
艾耶格轻笑一声,抿着唇角,没有继续说下去。
即便他不说,威纳子爵的遮羞布也已经被揭得干干净净。
威纳子爵憋红了脸,脱口而出。
“我还有一个姐姐!她是血树灵顿的领主夫人,我可以……”
艾耶格望着欲言又止的威纳子爵,微挑眉头。
威纳子爵忽然满头大汗,说不出口。
家族封地被外人夺去,已经是奇耻大辱,姐姐还嫁给人家做妻。
他想要光复家族,却只能依靠姐姐的出嫁,换得坐拥封地、怀抱美妻的外来伯爵可怜可怜他。
已经狼狈到不能再狼狈了。
他恼羞成怒
“艾耶格,难道你就比我好到哪里去吗?你师傅是恶魔派的叛徒,恶魔派三大门历尽辛苦收集了四十三张神谕书页,却一夜之间全被你师傅偷走!”
艾耶格眼神忽然冷冽了下来。
威纳子爵已经触及到了他心中那根不可触及的红线。
他紧紧捏在袖中的银针在指尖剧烈地抖动着。
威纳子爵见艾耶格低垂着头,没有说话,还以为他被自己说的哑口无言,自己占了上风,不禁感觉意气风发,只觉得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他睥睨着艾耶格,慢悠悠将掌心中的手套揉成一团,向他一丢。
白手套被扔在艾耶格的胸膛上。
“臭小子,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我告诉你吧,所有秘纹师都在寻找,被那个老叛徒偷走的四十三张神谕书页到底在哪里。”
“可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所有书页都在你这。那个老叛徒把宝藏都留给他唯一的徒弟——一个穷乞丐。”
“没想到吧?你以为只有你知道别人的把柄吗?你以为我没有调查过你来到诺灵城之前的背景吗?艾、耶、格?”
“你在七岁之前都在黑船格勒——这个满是海腥味和劣质麦酒味的穷乡僻壤——沿街乞讨,捡食剩鱼烂虾,直到灰袍大师来到这里,看中了你,将你收为徒弟。把你带到王城,培养你成为秘纹师。”
“那个老叛徒一定想不到,他捡回来的野狗,是一个狼狗心肠的小叛徒!”
“别以为你能瞒过我!是你看见那四十三页神谕书页起了邪念!是你杀了灰袍!是你偷走了所有的神谕书页!”
“杀了灰袍,夺走书页的人就是你!”
威纳子爵一口气狠狠地将一长串话吐了出来,这让他一时喘不上气,身子摇了摇,几乎要跌倒。
他摇摇晃晃着,望着垂着头的艾耶格,冷笑了起来。
“你没有办法反驳,因为我说对了。”
“灰袍的死,都是因为你!”
他大嚷道。
艾耶格低垂着头,暗蓝色的头发掩住了他的眼神。
如果威纳子爵能见到他的眼神,一定不会再有勇气说出哪怕一句话。
因为他绝不会见过,有如此浓郁的疯狂、愤怒与悲伤能这样深邃地凝结在人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