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一个问道长生、飞天遁地，伟力归于己身的修行世界，看到眼前这样一台，充满了科技感和机械美学的东西。

面前的机甲高达二十多米，通体呈哑黑色，之前现出真身的百目真人，在这样一台庞大钢铁造物面前，就像是一条小蛇般可笑。

顾修涯注意到，面前的机甲在构造上，和他前世在某部漫画中看到的概念图犹为相似。其整体看起来虽然有明显的工业加工痕迹，但并没有那种笨重机器的感觉，周身关节部位运转丝滑，活动起来甚至可以转动一百六十度，设计理念呈现出鲜明的拟人特征。

顾修涯没有在机甲外部看到任何的挂载武器，传说中的高斯大炮、高周波振刀等科幻装备一个都没有，连基本的枪炮类物理动能武器也不见。对方之前用以击杀百目真人的光芒，似乎并不是具有固定形体的武器，而是某种能量方面的攻击手段。

能量......

这么说，刚才那阵堪比核弹的爆炸......也是这东西弄出来的？

顾修涯想到这，突然理解了这個世界的人为何一提起天魔就紧张的得不行。

穿越世界降临的巨大机甲，毁天灭地的能量武器，一击便杀灭化形真人的恐怖实力......

这里里外外透露出的恐怖科技技术，对于低层修士而言，不啻于神迹。

他扪心自问，自己若是生在观仙世界，从小到大都奔着成仙得道努力修行，结果一天醒来，突然看到这么一个东西从天而降，把一座仙山搅得天翻地覆，多半也得世界观崩塌，恐慌得不行。

这背后隐藏的信息太多太可怕了。

这不是一台机甲的事情，这代表的是一个文明，向另一个文明发起了入侵！

顾修涯不清楚面前这台机甲的作战能力到底有多强，但单就目前他目睹的情况来看，这东西对于观仙世界的绝大多数修士而言，都可以说是一场灭顶之灾。

连百目真人这等化形修士，都被这东西一击毙命，可想而知其他普通修士，在面对这台机甲时会是什么后果。

......难怪被称为天魔，用这两个字形容面前这东西，还真是半点不夸张。虽然画风有些奇怪就是了。

顾修涯在心里想到。

这一刻，他多少有种旅游时误入地方武装组织基地，结果发现当地两伙黑恶势力正在火拼的感觉。

他不是观仙世界的土著居民，对于这台突然出现的机甲并没有太多对立情绪，这里又不是他的故乡，对方就算是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也与他无关。

更何况，对方一击杀死百目，说起来还算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感激还来不及，没有理由反过来恩将仇报。

思维的速度如光似电，这一番思忖说来繁复，其实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顾修涯脑海里转着念头，很快发现身体上的巨大束缚感正在迅速消失。

他对此并不意外——所谓术法，说白了就是修士以真元构建既定通路模型，驱使天地之力做规律运动的手段。

这就好比一台由PLC程序控制的机械设备，当控制者死亡，驱动力中断，设备理所当然也就该停转了。

顾修涯早就料到了百目真人的死亡，会导致他之前释放的术法失去作用。这也是他为何明明身处百米高空，摔下去就是个粉身碎骨，却依旧能不慌不忙的原因。

眼见束缚如期而解，顾修涯也不犹豫，立刻拿出了列诡异箓，就要念出那两句祷言。

不曾想，就在这时，他面前突然落下来一片巨大阴影。

之前以雷霆之势杀灭了百目真人的巨大机甲，此刻正缓缓降低高度，于他保持了平行。

顾修涯感觉到脚下传来一阵平稳触地感，他低头看去，发现脚下空无一物，但空气中却仿佛有某种无形物质凝聚成平台，将他托在了半空中。

顾修涯心中闪过一丝紧张，不由抬头朝面前看去。

四目相对间，顾修涯看到面前机甲那钢铁构造的头颅上闪过一道亮光，朦胧的电子信号从纯黑的眼眶部位浮现而出，投射在他身上，自上而下扫过。

紧接着，有刺耳的电子合成音自机甲胸腹位置响起。

一开始，合成音的音调有些奇怪，高低音域断续波动，仿佛设备调试的杂音，听着让人犹为不适。

但很快，杂乱的声音就在快速的变化中，变成了一段由异种语言组成的完整句子。

“现在与你通话的，是隶属于【联邦第二智合体】麾下的灭杀三号机智能终端。”

“星际旅客，你已被外太空生物感染。”

“请即刻报告你此行目的、所属文明种类、及文明星际坐标。”

“我将根据《泛星系涉外安全法》，对你做出合乎你所在文明文化礼法的相关处置。”

顾修涯可以肯定自己绝对没有听过这种语言，对方这几句话里有多个音节都非常怪异，远不是人类发声器官所能发出的声音。

但此刻，他不知道为何却清楚理解了这几句话的意思。

脑波交流？

还是意识联通？

顾修涯为对方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恐怖科技能力而震撼。

而更让他震撼的，是对方这短短几句话中，透露出来的惊人信息。

首先，对方似乎通过某种手段，甄别出了他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

顾修涯暂时不知道，这种甄别技术到底有多强大，也不确定【星际旅客】这四个字究竟是指的他借助列诡异箓穿越到这里，还是指他本身的地球人身份。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足够让他紧张了。

此外，对方话里的【感染】二字，也让他心头惊疑不定。

看起来，制造出这台机甲的文明，似乎将修士们体内的外丹，当成了一种生物感染。

同时也将此方天地的修士们，都认定成了需要灭杀的感染者。

这或许正是对方数次降临这个世界的原因之一。

顾修涯不得不承认，如果以正统神话传说里那些餐风饮露，吸收天地精华修炼的修士们为参照物的话，此方天地的修士，的确配不上修真之名。甚至于说是邪魔外道都不为过。

再加上外丹法和各种物象的诡异特性......被当成需要灭杀的感染者，确实不冤。

但是。

这似乎不该成为两个不同文明爆发冲突的理由。

正邪好坏，只是一个种族基于自身利益和道德观做出的分类。

在宇宙这样的广大尺度上，以一个种族的思想观念，去界定其他物种的美好与邪恶，其实是非常片面和可笑的。

就像你不能因为一条深海鱼长得丑，就武断的认定它是恶魔化身一样。

以外在表现形式，去界定一种修行功法的邪恶与否，同样是很没道理的事情。

食草动物活着要吃草，食肉动物活着要吃肉，每个物种的存活伴随的都是另一个物种的死亡。

站在被吃者的角度，所有吃它的物种都是邪恶的，可站在进食者的角度，他不过是为了生存，又何谈邪恶呢？

如果单纯因为一个文明的存续方式违背了自身文明的道德观，就将其定义为邪恶，并不远万里入侵，誓要将其灭绝的话......那未免有些太过于霸道了。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愚蠢。

顾修涯不相信，能制造面前这种机甲的文明，会蠢到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因此，他猜测，外丹法的诡异外在表现形式，多半不是对方降临此地的根本原因。

大概率是更高层面的修士们和机甲文明爆发了某种冲突，这种冲突导致了双方的矛盾变得不可调和，才有了对方数次入侵仙山，意图将低层修士一网打尽，予以灭杀的行为。

这一点，从对方已经为此制定出具体的法案，就能看出来。

【泛星系涉外安全法】......

顾修涯在心里叹了口气，短短八个字，透露出来的信息简直让人颤栗。

如果这法案的名字没有夸张成分在内的话，就代表造出机甲的文明，至少已经是统一了数个星系的霸主级存在了。

......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那些飞升上去的高修大能们到底做了什么，居然给这个世界惹来了这种程度的敌人？

还有，你们闯了祸，倒是找个人下来擦屁股啊。

难道你们就打算一直放任这些东西在仙山里乱窜？底下这些徒子徒孙你们还要不要了？

顾修涯倒不是为仙山中的修士担心，他并不在乎这些和他没有半点关系的人是死是活，他只怕制造出灭杀机甲的文明把观仙世界给彻底毁了，导致仙山倒塌、道统断绝。

这对他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事情，毕竟他现在就指着外丹法这一条路证道长生了。

……也不知道这两方势力到底谁更厉害，希望那些飞升上去的高修大能们，不要过于拉胯啊……

他想着，突然听到电子合成音再度响起。

“请注意，这不是请求。”

“如果你拒绝回答此提问，我将即刻执行同等灭杀程序。”

顾修涯心头一凛。

很显然，他走神的这片刻，已被机甲的控制程序，当成了拒绝配合的表现。

他连忙开口道：“请不要误会，我只是在组织语言。”

“拖延亦将被视为拒绝。”

电子音很快响起，话语间不带丝毫感情。

......真是智能啊。

顾修涯在心里叹气，他不是不愿回答，他是怕自己一旦回答了，麻烦会更大。

究竟要如何措辞，才能把这东西搪塞过去，安然离开呢？

顾修涯心念转动间，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个想法。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并不算稳妥，但此刻情急之间他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顾修涯没有过多犹豫，很快有了决定。

他开口道：“我并不清楚故乡的具体位置坐标。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途径了解这方面的信息......”

“没有星际坐标，无法进行星际旅行。”

电子音打断了顾修涯的话，语调尖锐冷冽，不带丝毫感情，像是在宣读一条不容置疑的绝对铁律。

顾修涯闻言，稍作思忖，道:“阁下，规律都是相对的。在宇宙的宏观尺度下，光线可以弯曲，时间能够倒流，所谓真理也不过是局限一隅的认知集合罢了。当客观事物及其规律在生物意识中的映射，因环境变化而出现变化时……新的逻辑和理论集合便将诞生，原有的认知集合则将随之被推翻……我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顾修涯这番话无疑是非常大胆的，他意图通过【真理】的哲学性，来试探对方的本质，以此判断和自己交谈的东西，到底是一台具备部分逻辑推断能力的信息处理设备，还是，具有真正思辨能力的生物。

弄清这一点，对他接下来的打算至关重要。

心念转动间，顾修涯注意到面前的机甲突然沉寂下去，变得静立不动，许久都没有再发出声音，一副陷入思考分析的模样，这让他心里顿时有了判断。

思考，是智慧生物独有的解析问题的方式。

纯粹的机械及电子造物在遇到问题时是不需要思考的。当传感设备捕捉到外部信息后，经由声电信号转译，变成能够被预设程序处理的信息流，再与设备储存的数据库进行对比，就能立刻得出符合数理逻辑的答案。

这是一个很短暂的过程，短到可以被忽略不计。因为对于既定程序而言，再复杂的问题都可以被简化为无数个【是/否】抉择，快速得出结果。

无论制造出机甲的文明有多强大，在基本逻辑设计上都跳不出这个藩篱。这是机械程序一定会有的缺陷，也是其保证正常运作的必须前提。

换言之，对方此刻的思考分析行为，已经显而易见的暴露了一个信息。

那就是，操纵这台机甲的东西，一定具有生物概念上的智慧性。

这是产生思考的基石。

对于顾修涯而言，这是一个好消息，相较于只能执行既定程序的机械造物，他更愿意面对一个会思考的智慧生物。

因为会思考，就代表能够被影响，被误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