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青见状,心头微动,便拱手道:
“既如此,就不打扰张道友将养了。还望早日恢复。”
他正转身离开,张道诚思索片刻,忽然唤道:
“陈道友,留步!”
他追上两步,递过一本册子,说了几句。
顿了顿,他又想起一事,犹豫一瞬,还是对陈长青说道:
“今夜之后,还望陈道友万事以保全自身为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陈长青不明所以,但见张道诚挥了挥手之后,就回转小院,将门扉紧闭起来。
夜里。
陈长青就着妖兽油脂炼制的明烛之光,端端正正的坐在书桌前,持笔在桌上宣纸,写着什么。
他时而奋笔疾书,似有千言万语,尽要付诸纸中;时而又停笔沉思,狼毫伸而复缩,总也按不下去,足见其中犹豫。
良久之后,他才将这封明明不算长的信写好。将笔放下,他拿起信纸浏览一遍,折好放进了一方棕色信封之中。
走到小院之中,他伸了一个懒腰,抬头看去,忽而眉头一皱。
天上有几只飞鸟划过,这本寻常;但这几只飞鸟飞翔姿态怪异,不似拍翅排空,倒似冰面滑翔,看起来总有些僵硬。
飞鸟飘着飘着,其中一只忽然掉了件什么东西下来,飘飘荡荡。
陈长青凝目看去,纵是夜晚,以他眼力也能看出,那似乎也是张信纸。
他上前几步,掌蕴清光,用灵力包裹了手掌,伸臂将信纸摘下,就着月光一扫,顿时双目圆睁。
“岚妹,梦寒,墨儿,来看看这个!”
类似的一幕在青云山的许多地方上演。
成百上千设好机括的机械灵偶飞鸟,从青云山各峰各脉的弟子居所上方划过,投下了一张张信纸。白色的纸片如同大雪,淹没了山中的凉夏。
山路间的巡逻弟子,做晚课的勤奋修士,伙房中的杂役仆从,皆面带茫然的捡起那从天而降的信纸,随后神色大变。
再之后的反应,则各不相同,有的直接将信纸远远丢开,仿佛它十分烫手,更有甚者直接将其烧掉;有的则悄悄揣进怀中,面色变幻不定;而有的,则直接拿着信纸,奔赴了上级的住所,撞开房门之后,发现他已经拿着纸片,面色凝重。
咚、咚、咚……
三声洪钟撞响,正是召集在山门内的所有金丹真人前往青云主峰的信号。除开传讯法器,还用这种方式召唤,正是只有山门内发生紧急情况才会启用。
纵观青阳数千年历史,这种情况也不算多,而每一次,都是影响深远的大事。
一时之间,整座青云山都被唤醒,弟子们有些人心惶惶。
青云主峰上,金丹议事厅之中。
太微真人坐在主位,两边列次坐着玄羽、漱玉、苏离,以及面如慈祥老妪的玉琼真人。
太微双目微阖,沉默不语,诸位真人皆是面色严肃,不发一言,议事厅中落针可闻。
过了一会儿,议事厅门被推开,云风真人走了进来,竟还微微喘气。
太微真人慢慢睁眼,望了过去,见云风点头,说道:
“掌教师兄,那些灵偶飞鸟,我已亲自击落,全部收好了。我绕山三圈,应该无一遗漏。至于那些信纸……我已着得力弟子,去往各峰弟子聚集之所回收。”
太微点了点头,道:
“云风师弟,辛苦了。”
云风打了個稽首,正要回话,厅门突然又被撞开,一个弟子声音惊恐的说道:
“禀报,禀报真人,又有飞鸟不知从何而来,在青云峰到处撒下纸片了。纸片和之前一般无二,还是说,是说……”
“说我宗坑害了白龙湖陈家,以及青州西境的一应宗门家族,乃至许多门内弟子!”
云风脸色大变,吸了一口气,对着太微说道:
“掌教师兄,我这就去……”
“不必了。”
太微挥了挥手,神色平静:
“既有第二批,多半还有第三、第四批,找不到他们藏飞鸟的地方,光抓鸟可抓不干净。”
“先坐下吧,我已经派人去找了。现在人都到了,讨论一下怎么办。”
玉琼真人一向慈祥温和,此时脸色却十分严肃,连语气都变得急切:
“掌教,这纸上妖言惑众,却说的一板一眼,甚至还有编造的证据与查探报告,似模似样,显然是处心积虑之作,恐怕很多弟子都会被蒙骗。”
“到时候消息传了出去,众口铄金,对我青阳门的声望是巨大打击。我看得尽早找出源头,多半是潜伏在门内的奸人,然后立即将其绳之以法,公之于众,以将谣言止住,不能让人奸计得逞。”
太微真人点点头:
“玉琼真人所言极是,我已着人去办了。”
“这就好。主要是找到散播谣言的奸细,抓住之后,广而告之,谣言便可遏止。不然的话,无论是一一反驳,还是强压此事、想要防民之口,总有奸人利用的空间,正落入他们彀中。这些邪魔外道,最喜欢我们按着他们的路子走。”
玉琼语重心长的强调道。
见太微真人颔首,德高望重的玉琼又看向玄羽:
“玄羽,你平素神思敏捷,智计出众,今天怎么不说话?这种情况可有何妙招?快快讲出,别让我干着急。”
玄羽应了一声,正要说话,忽然听到苏离的声音:
“玉琼真人,玄羽真人不是没有妙招,而是不敢说话。”
玉琼一怔,问道:
“苏离,什么意思?”
苏离盯着玄羽,问道:
“这上面说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玉琼震了一下,语气变得严厉:
“苏离,你身为金丹,道心坚固,难不成也信了这上面的胡言乱语?”
“玉琼真人,这事一问便知。”
苏离继续看向玄羽,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不是真的?”
她的双眼骤然亮起,眸光如同两道利剑,通过玄羽双目,直刺他的识海深处。
玄羽双目眨了一下,瞳孔骤然变成八卦图案,微微旋转,便抵挡住了这两道剑光。
玉琼见两人竟然直接较起劲来,倍感讶异,正要说话,便见玄羽突然收了神光,脸色平淡道:
“有真有假。前半截是真,坑害本门弟子是假。”
玉琼微微一呆,静了好半晌,才喃喃道:
“怎会如此?”
苏离点了点头,微微抬手,长剑摇光自动出鞘,到了手中:
“果然是你做的……玄羽,你已坠入魔道,我今日就为宗门清理门户。”
她正要出手,忽然感觉剑尖一沉,抬眼望去,发现太微真人凌空虚按,让她出手不得。
“苏离真人,这事是我首肯过的,要追究责任,便问我的责吧。”
苏离眼神锐利,打量了下太微真人,微微蹙眉,有些凝重:
“掌教师兄,看来你也入魔了。”
她调转剑尖,竟然直接指向了太微真人!
其余几名真人顿时都有些不安,连忙先劝解起来,便是一直冷眼旁观的漱玉真人也微微动了动。
“或许吧。”太微对眼前的利刃视若不见,叹了口气,“但血月教势大,当时别无他法。”
玉琼脸色复杂,长叹一声:
“掌教,我青阳门自立宗之初,便是道家正统,玄门正宗,以护佑天下苍生、匡扶正道为己任。历代青阳门人,降妖除魔无数,护持青州全境,扫除妖氛,海晏河清,无论修者还是凡人,无不认同青阳门正道魁首之位。”
“你这样做,拿旁人的死换青阳门的存,拿他人的命换青阳门人的命,已违背宗门宗旨,如何对得起历代祖师?这不该是青阳门的所作所为!”
“我知道,青阳门不该这样做。”太微真人微微闭眼,“但青阳门更不该亡。若是青阳门亡在我手上,我才是无颜面对祖师。”
“青阳亡在匡扶正义、抵抗邪魔的正道上,开山祖师亦会含笑;青阳存于拉人垫背、苟且偷生的歪路中,列代先人都会蒙羞!”
玉琼双目睁大,语气激动的斥道。
她的目光十足的坚定,脸色无比认真,让太微一时无言以对。
这时,玄羽说道:
“青阳门亡了,其他人也活不了。既然结果都是一样,改变一下顺序,活了宗门,为何不可?两害相权,取其轻,又有何不可?”
苏离接过话头,回答道:
“古人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我宗自诩正道,那何为正道?舍生取义,便是正道。”
玄羽转过头来:
“苏师妹年龄不大,却如此迂腐,以至痴愚。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何不选更有益处的那一个?”
苏离盯着他的眼睛,淡淡道:
“迂腐?我青阳门数千年来,一直都是迂腐的。”
“倒是你这幅利字当头的说辞……和我杀的那些血月教徒真像。”
太微听了这一番话,神色震动,眼中变幻,陷入了深沉的思索。
苏离长剑一转,指向玄羽,紧紧盯着他:
“玄羽师兄,今日便要领教你《青玄七签》的高妙。”
玄羽脸色淡漠,取出几个散发着灵光的算筹,飘在身前。
云风见两人真要动手,一下站起,皱眉道:
“苏师妹,有话好说。”
“云风师兄,宗内大小事务尽过你手,这事瞒不过你吧?”
苏离眼睛都没转一下,淡淡问道。
云风略一默然,点了点头。
苏离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只是长剑微转,将云风也圈了进去。
议事厅内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玉琼脸上又惊又怒:
“云风,竟然连你也掺和进去了?荒唐,青阳门中,怎么尽是……”
她顿了顿,还是将最后两字咽下,但人站到了苏离身旁,以示支持。
漱玉也站起了身,到了苏离另外一侧,虽不言语,亦表明了态度。
太微真人见几名真人分成两派,眉头一竖,用力一拍桌子,喝道:
“你们这是做什么?要分裂宗门不成?”
苏离摇摇头:
“莪自幼在宗门长大,接受宗门教导,听得最多的便是我青阳门是玄门正道,听得是数千年来斩妖除魔、惩恶扬善的事迹,听得是修行要胸存正气,听得是要牢记宗门规矩,切不可修为有成之后,肆意妄为,恃强凌弱。”
“如今发现,宗门内却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我自然不愿同流合污。”
太微深深皱眉,猛吸一口气,长叹道:
“罢了罢了,这一切皆是我的过错,要怪就都怪在我头上吧!待得时机合适,我会辞去掌教之位。”
“只是事已发生,宗门蒸蒸日上,决不可因为此事影响宗门前途。”
“只要有我在,便决不允许内斗!”
他最后几字斩钉截铁,浑身灵压散发出来,议事厅内顿时威压沉重,让几名金丹真人都有些身形不稳。
苏离沉默良久,突然问道:
“宗门如此,还能蒸蒸日上吗?”
她收剑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议事厅。
玉琼长叹一声,沧桑的眼神尽是疲惫:
“青阳门,不该是这样的。”
她和漱玉一前一后,一同离开了议事厅。
太微脸色木然,沉默半晌,才问道:
“依你们看,这些纸片,该如何处理。”
“我会最快时间内将灵偶飞鸟,以及已经散播出去的纸片回收,然后封山内查,找出奸细究竟在何处。”
云风沉声道。
玄羽补充道:
“已经散发出去的一定要尽量回收销毁,上面写的东西……都是有心人处心积虑、收集过证据的,这是有备而来,想要辟谣,殊为不易。”
“只有将事情控制在今时今日、小范围之中,然后公告全员,山门内混入了敌修,散布谣言,其心可诛,再严禁弟子讨论此事,以免人心惶惶,遭受蛊惑。如此这般,假以时日,或可消弭影响。”
“这样能起作用吗?”
太微喃喃问道,却不等回答,挥了挥手:
“就这样吧。去吧,尽快去办。”
云风、玄羽领命,施了一礼,便退出了议事厅。
议事厅内,仅剩掌教太微一人。
他端坐首位半晌,双目缓缓合上,眉头深深皱起,形成一个川字。
良久之后,室内响起低语:
“难道真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