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日月。

或者说，月灵宗只有那永远挂在朦胧夜幕上的月亮。

这里的计时与外界不同，月牙从东边起，到西边落，便已是一天过去。大概月亮在天上待得越久，千年万年前的弟子们便越自在。

而不到一个时辰，月亮仿佛在地下自己微微变化，或是更瘦一些似弯弯月牙，或是饱满更如玉盘，就又从东边升起了。

等月亮行完一整遍阴晴圆缺的轮回，便是一月。

姬冰海数着月亮的轮转，自进月灵宗隐修已来，已是转了三遍。

今天又是满月，皎洁的银盘悬在天上，格外明亮，还与之前不同。

姬冰海微微明悟，心中算了算，今日外界还真该是中秋了。

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只可惜……

但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可惜的。往年中秋，大伯闭关不出，家中亲友与自己和睦的寥寥无几，大家族的晚宴，聚得像是办公事，觥筹交错间，让人疲惫不堪。

这一天按例还得去慰问商会属下，一圈下来，几无温馨，全是奔波寂寥，让她对这好日子，并没什么好观感。

除非找个如意郎君，倒可以体会点道侣和睦、一家团圆之乐……

但无论如何，那时家总还是在的，大伯这個主心骨也还在。

姬冰海幽幽一叹，时间是最好的的疗伤药，三个月过去，其实她的悲戚已没那么深。

这反而让她更有些惶惑，三个月到底是长还是短？自己对大伯的感情，到底是出于亲情，还是对靠山的依赖？

摸不清楚的她，甚至隐隐生出了些愧疚，觉得自己是不是本该伤心得再久一点。

父母去时她还小，而后她便很快成长起来，自那之后倒是头一回经历至亲离去之痛。

这样的感觉，在最初的阵痛之后，让她如此茫然。

对，与其说是悲伤，是痛苦，不如说是茫然。

一个失去至亲的世界，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自己的人生，归途又在何方？

姬冰海在屋顶抱膝仰头，望着皎皎圆月，一片寂寥。

月光映照下的她，身影透出无限美好，却显得那么单薄。

“想什么呢？”

陈长青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屋顶，坐在姬冰海旁边，一齐仰头。

“我在想……这月亮真圆。”

姬冰海轻声说道。

她并没说心里话，陈长青一眼便看了出来，却没再问，反而顺着她话讲：

“不错。之前每次来去匆匆，未曾细看，这秘境里的天上月，竟也有诸般变化，难道和外界是一个？”

姬冰海被吸引了一点注意力，皱眉道：

“不是吧，真正的月亮可不会在天上待够十二个时辰。”

“也是。而且看这里的月亮，如此满月，本该光华大放，映照万物，却仍是个朦朦胧胧的，不像真货。我道万玄真君或者白鸟当年真有那般能耐，把月亮也给装进来了。”

陈长青摇摇头。

姬冰海抿嘴道：

“不过看样子，是接引了太阴之力入此秘境，和外界勾连。这般手段，纵使不比偷天换日，亦是让人难以想象。能掌控太阴，距离‘道’也不远了吧。”

她说着说着，不免露出神往之色。

“说不准呢。也许万玄真君换个年代，真能成道。”

陈长青想起万玄洞府的经历，又想起自己这一身化神功法，点了点头。

“你若想靠近‘道’，像最近这般无精打采可不行。”

陈长青转头望着姬冰海。

姬冰海笑了笑：

“我知道啦，只是确实没什么精神。”

“梦寒和墨儿功法转换的快，也都快金丹三层了。粉鸢在这里也跟回了家差不多，进步不慢，接近金丹二层。便是岚妹没了漫天的话本干扰，修行努力，都直指结丹期。”

陈长青掰着指头说道。

姬冰海有些无奈，女伴们的修行成果她是知道的，但这样却也激不起她的动力。

“我知道，但我总是提不起劲，我知道我该努力修行，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些累……”

她低声道。

“那就休息。”

陈长青话锋一转，让姬冰海微微一怔。

她转眼过去，发现陈长青不是说反话，不是激将，眼神澄澈，说得无比认真：

“这种感觉，我也知道。有时候你知道该做什么，却不想去做，特别是你现在这种时候。”

“我想说的是，既然你不想做，就不用去做，慢慢休息便好。什么时候休息够了，再来努力也可以啊。你这么年轻就是金丹，哪怕缓个十年百年的，再捡起来也容易。哪怕你真的不再想努力了，甚至不想修行了，也没问题，谁说非要逼自己紧紧张张的？”

陈长青沉吟一下，道：

“那样的话，以后我修为高了，给你找些灵丹灵药，辅助你提升修为。延寿什么的，也不在话下。岚妹我都不担心，你更不是问题了。”

“你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现在我们在这里潜修，以后自有出去的时候，到时候你想经商就经商，想游山玩水就游山玩水。至于徐承云什么的……其实我根本没放在心上，早晚的事，再等等便好。”

“你若累了，靠着我就行。”

姬冰海听得心中如同吃了一块热乎乎的蜜糖，感动不已。

她见陈长青认真规划的样子，一派洒脱，对她真的放任自由，只想着如何支持，眼睛便如月下冰山融化成一汪春水，波光盈盈，映着的全是陈长青。

有此良人，又有何惆怅的？

姬冰海轻轻一笑，心头一轻，仿佛阴霾尽去，嘴上却道：

“你说得好听，到时候怕不是嫌我是个废人。修为也没有，灵石也没有……”

“绝无可能。你说得像我看中你的身家才与你好一般。”

陈长青皱眉。

姬冰海噗嗤一笑，柔声道：

“我知道你不是，不过……”

她话音一转，飘扬起来：

“我也不会给你嫌弃我的机会。属于我的东西，我早晚会拿回来。”

她微微昂头，一头青丝随之在月色中飘荡。

陈长青正沉醉于她的绝世容颜，心道那个杀伐果断的女强人又回来了，突然被她吧唧一口，亲了一下。

姬冰海靠在他怀里，腻声道：

“不过今夜月色撩人，静夜寂寥，一个人打坐未免孤单，不如你先助我修行一番……”

她火爆的身躯在陈长青怀里拱啊拱的，声音姿态都变得无比妖媚，一下让陈长青脸色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太好？啊，又没说在这里！真是的，你抱我进房间……”

“不是，岚妹她们做了一桌团圆饭，让莪来叫你，现在正在等呢。”

“啊？”

片刻之后，餐厅之中，姬冰海脸色不尴不尬的，一眼都不想看陈长青。

都忘了是团圆夜……

陈长青叹了口气，刚刚还柔情蜜意，女人果然善变。

几女都是过来人，从姬冰海耳后还未消退的红晕便看出些端倪，不过都没多说什么。

等两人上桌，谢梦岚笑嘻嘻的说道：

“夫君，讲两句呀。”

陈长青笑呵呵举杯道：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这哪是今天说的话……罢了，也不差。开动了！”

粉鸢听到开动两字，顿时两眼放光，当先伸箸挑向最中间的那条大鱼。

“啪”得一声，她筷子被另外一双拍开，周墨儿道：

“你很急么？就要去抢。”

粉鸢眉头倒竖，龇了龇牙，见周墨儿夹了那鱼最好的月牙肉，送到姬冰海碗里，才闭上了嘴。

“吃吧吃吧，你多吃点。”

周墨儿见姬冰海要道谢，随手挥了挥。

姬冰海见桌上众人都颇为照顾自己，连连给自己挑菜，又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

她柔声道：

“谢谢大家好意，不过还不至于此……”

“吃吧，她们是怕你饿瘦了，把她们比下去。”

陈长青大手一挥。

众女哭笑不得，又咬牙切齿。

谢梦岚扶额道：

“若不是家族联姻，就夫君这说话方式，怕不止打四十年光棍。”

“那不是有岚妹送上门来，还有诸位佳人甘之如饴？”

陈长青笑呵呵道。

他故意插科打诨，席间自有一番笑闹。

正餐已毕，众人分食了月饼。他们做的月饼自然不同凡俗，全是灵果灵材堆砌而成，凡人吃了大概能增寿十年，但团圆意味，却也都是一样，不因材料好坏而别。

吃过东西，几人来到院里，开始拜月乞巧。

按风俗，这都是女子项目。陈长青就站在一边，见几女摆好瓜果月饼等祭品，对着天上圆月，盈盈下拜。

等她们拜了三拜，娉婷起身，陈长青微有意外的说着：

“粉鸢儿，没想到你还挺虔诚。”

粉鸢冷冰冰道：

“太阴灵圣，该当拜祭。我只是不喜欢血月教，可不会对太阴不敬。”

“行吧，血月教培养出个有反骨的圣女，也是好玩。”

“都是拜白鸟所赐。”

粉鸢面无表情。

陈长青随口道：

“那若不是她，你岂不是和其他教徒一样，唯命是从了。”

粉鸢呆了一呆，似乎未这样想过。

她愣了一会儿，眸光闪动：

“若是她在，倒可以在祭坛去做这祭月之仪。每年中秋，都是月灵宗一年盛典，有祭坛接引月力，拜月好处多多。不过白鸟不在，做不得仪式，有些可惜。”

陈长青微笑道：

“也没什么，中秋就中秋，是阖家团圆之日，何必又搞成为提升实力而聚？就这家中小院，大家团聚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乞巧罢，乞巧罢，我给你们做裁判。”

众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针线，坐成一圈，屏息凝神以待。

陈长青兴致勃勃道：

“可不准用灵力嗷！不然直接判输。都准备好了？三，二，一，开始！”

只见众女都双眼发直，一手拿线，一手拿针，将线往针眼里去对，这一幕既和谐，又让陈长青有些好笑。

怎么几名绝世佳人，这眼神都变得有些不太聪明的样子？

穿针乞巧，便是用七彩线条去穿七根缝衣针，谁穿得最多最快，谁便乞巧成功，赢了此小游戏，称作得巧。得巧之人，来年都会心灵手巧，而陈长青也备了小礼物。

毕竟都是修行者，哪怕不用灵力，眼准手稳，没一会儿便要完成。

粉鸢是落在最后面的，看要完蛋，悄悄御使起灵力来，直接被陈长青不知哪里找来一只口哨，大声吹响：

“粉鸢儿犯规，出局！”

粉鸢哼了一声，将针线放下。而其他几女听得这突如起来的一声哨响，都是吓得手一抖，差点扯断了穿好的线。

“别吵呀！帮倒忙！”

谢梦岚嗔道。

最终，还是身为阵法师兼炼器师的周墨儿手最巧，拔得头筹。

陈长青笑眯眯的宣布周墨儿获胜，取出一只精美的玉簪插在她的发髻上，惹得周墨儿微微晃头，有些得意。

其他几女有些羡慕，又纷纷摩拳擦掌，准备下一个项目。

陈长青搬出一个水缸：

“投针吧，看看谁的月影更绚烂。这个可以用一点灵力，不合太多，看看你们创意了。”

投针验巧，本是将针投入水盆里，看谁的影子更巧妙独特，便是得巧。修行者来么，自然可用灵力影响，影子变幻更多。

几女依次将刚刚的针投进去，各施灵力，让针在月下水中映出各式各样的影子，有龙凤呈祥，有阴阳太极，皆是巧妙。

不过最后的最后，还是又让周墨儿得了巧。

只见她把针投进去，水中影子竟似几人刚刚吃饭的场景，其乐融融，便如一副全家福。

她亦没用术法或犯规的灵力，只是因为她那针上，提前刻录了阵法，入水自有影像。

这般小游戏，机敏智巧是以谢梦岚和周墨儿为先，不过加上手上功夫，周墨儿就更胜一筹。

陈长青又拿出一根翡翠吊坠，正要给周墨儿戴上，周墨儿却说：

“转赠给冰海了，这翡翠样式贵气，倒还适合她。”

姬冰海正急忙要推辞，陈长青已不由分说给她戴上。

她心思细腻，正悄悄担心梦岚梦寒会不会不舒服，却见大家都笑意盈盈，其乐融融，对这些礼物、胜负，根本毫不看重。

只在一起游玩，便是无边之乐。

姬冰海恍然有悟，这一刻才真正明白，与这一家人该如何相处。

或者说，是以后与自家人，该如何相处。这般温馨，让她终于体会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却一直想要的那样氛围。

“中秋真是个好节日，家人聚在一起，便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姬冰海出神想着，嘴角露出笑意。

几个小游戏过后，月已中天。

陈长青见中秋月夜将息，似有些出神，忽而举杯对月吟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众女皆是因这不知何来的词曲心神触动，只觉此情此景，格外值得珍惜，齐声低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曼妙的歌声在月灵宗的夜里轻轻飘荡，渐飘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