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动若无其事地喝酒吃肉,下筷不停,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这剑拔弩张的氛围。
“斩了?”
马新贻先是挑了挑眉,接着不徐不疾给自己杯中添上酒,“斩得好呀,唔……这事,你还得问问我二弟,他总不能无缘无故斩人吧?难道他是疯子,还是我是疯子?又或者,我们三兄弟都是疯子?”
酒未穿肠腹先寒,马新贻说话的时候,混杂了一股恶气,一股子恶气吐出,整个席面温度都是寒冷了三分。
殷燮卿面无表情,蓝成春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陈得才忍不住一手摁在桌上,有些沙哑地开口:“马将军,您这话说得可不对……”
一旁殷燮卿手一摆阻止了陈得才想说的话,而是看向张汶祥反问道:“看来是殷某错了,只是不知其中是何隐情?”
这是在给张汶祥辩解的机会。
又像是要把失控的局面给掰扯回来。
“哈哈,来吃肉。”
马新贻起身夹了一块带着骨头的大肉,放进殷燮卿的白瓷碗里。
他脸上的表情,却是让人难以捉摸,鼻子往上,眸子里,依旧闪烁着冰山山尖的那种烁烁寒光。
鼻子往下嘴角微勾,好似变得和颜悦色起来,很难想象一个人居然能有如此复杂的表情,将冰与火两种极端的表象,演绎在同一副面孔之上。
墙角红色的金属烛台光线些微把马新贻的影子拖长。
林动吐骨头的时候不经意瞥了一眼,好似看到一头狰狞昂起头颅的大蟒,正目露凶光,虎视眈眈盯着猎物。
话题落回到张汶祥这里。
张汶祥恶狠狠瞪着殷燮卿怒道:“我只杀该杀之人,你怎么不问问他干了些什么?谢有方,嗯,就是那個书生,说要来我主政堂观政,学学我是怎么审案断案。”
“我一想到,你们从庐州赶来,马不停歇,就打算好好招待谢书生一番,也算是全了同为英王门下的情谊。”
“哦?”
殷燮卿听出他话里有话,故作惊叹回应了一下。
“谁知,他到我府上,竟……”
张汶祥磨了磨牙,脸上露出痛恨与痛苦,双重交织的表情。
林动不动声色看着这位二哥表演。
全他妈都是影帝,不过,是不是有点用力过猛了?
“他竟仗着醉酒,轻薄我的师妹白芷。白芷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师妹,不过,我自小与她就有一份情谊,把她视为爱人,这书生好不晓事,竟敢仗着后台,说些胡乱的话来,殷先生,你说该不该杀?”
“至于,那些胡话,实在是太过污浊,在下就不转述,污了大家的耳根子了。”
张汶祥演戏颇为投入,双目猩红,一只手臂摁住桌子,裸露出来的臂膀上青筋暴起,好似动了真怒。
如果不是林动知道真相,这会儿都差点相信。
“你胡说!”
陈得才一拍桌子,起身就要为死掉的文士谢有方争辩。
他一路护持着殷燮卿从庐州过来,其他的也就罢了,与那文人谢有方确实有些交情,两人喝过几杯闲酒,言谈间那个书生都是谦卑和善,还会说出一些忧国忧民的话来。
对于天父的信仰,怕不是比他,都还要来得坚定,怎么可能做出淫辱人亲眷的事情。
陈得才记得很清楚——那日,他与谢有方,坐着马车车头时,谈心的一段话。
“你之前见过洋人,他们是什么样貌的,真如书上写的那般,都是赤发碧眼的罗刹鬼吗?”
陈得才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问谢有方的。
“哈哈。”
谢有方神情温和笑了笑。
“不是的,其实洋人和我们一样,都是一张四四方方的脸,一张吃饭的嘴,一双看清事物的眼睛,一只呼吸的鼻子,两只听话的耳朵。如果一定要说区别,眼睛的颜色,皮肤的颜色,确实有一些不同,大概是东边和西边太阳的不同造就。”
“以前有洋人传教士问我,说你们太平军为了什么战斗?”
“我告诉他们,清妖散布了太平军的各种谣言,说太平军使用巫术,制作邪祟,血孽,事实上,我们唯一用过的巫术,大概是向天父祈祷。”
“在广州府,我们占领了永安,当时的处境很糟糕,那个时候,我还不在英王麾下,也是起义不久的事情。”
“我们只有两三千的兵马。”
“我们被人数远远超过我们的清妖围困着,弹尽粮绝,但是天父,在那个时候下凡,给我们指出了突围的道路。”
“于是,我们的将士把妻儿,老人夹在中间,不仅杀出了一条血路,而且打败了清妖。”
谢有方微微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告诉那个传教士,莪们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战斗,或许仅仅是为了生存。但是如果太平天王成为了神州之主,是天父的意志,那么他就一定会成为神州之主。如果不是!那就让我死在反清的道路上好了。”
“总要用读书人的血,为这片土地做一些事情。”
谢有方用很温柔的声音说出很沉重的话。
这样的人物,怎么可以就这么死掉?
死在这里。
陈得才的拳头捏的咯吱咯吱作响,下一刻,身躯陡然拔高,一瞬间将长衫撑得鼓涨开来,怒火好似把整个胸膛都快点燃。
而这时候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摁住了他的肩膀。
“安静。”
“一切交给我。”
殷燮卿的手就好似有着一种魔力,把愤怒当中的陈得才给控制了下来。
“正如陈将军所言,我相信谢有方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但是,我更怕张大人说出的事情,是真的,怕他堕落了,怕谢有方真的背弃了天父的信仰,违背了天王的命令。欺辱同胞家眷,在英王的律令中可是重罪中的重罪,张大人只是斩了他的头,实在是太轻松了。”
“咳咳,依我之见,不如让人头,自己来说话,鄙人亦能召魂,拘魂,众所周知,无主的魂魄是绝不会说谎的。倘若张大人所言为真,光砍头怎么能够,我们将他尸体拖出来,晾到城墙上,暴晒三日!让所有人都看看,这颠倒黑白的下场!”
殷燮卿声音拔高斗转,突然一厉。
整个宴席上的寒气,好似又深重了两分,马新贻没有说话,对方说得这般笃定想来是有真本事的。
“成春把东西拿过来。”
殷燮卿低声说了一句。
蓝成春早有准备,把随身带着的紫檀木盒提到了桌上,林动之前看到这个盒子还在猜测里面装着会是什么,如今看来,八成是人头。
果然!
就见木盒一打开。
里面放着一颗面容清秀,惨白的脑袋。
张汶祥不由眯了眯眼,一手不着痕迹摁住了腰间的刀。
林动放下筷子,倒要看看对方搞出个什么名堂来,手轻轻地搭在桌上。
马新贻抓起酒杯把玩,却不去看那人头一眼。
“来,我们听听他说些什么。”
殷燮卿手上掐诀,口中碎碎叨叨念出咒语。
杀意在席间肆散,又好比凝实成了风,在几人之间来回激荡。
“清清灵灵,心下丙丁。右边观南斗,左观七星,吾能混元,天地生发……急急如律令,速归汝身!”
殷燮卿的身上冒出一团青光。
此时。
林动拇指上的铁戒里小道用意念与林动交流,“将军,这是混元咒,专门拿来超度亡魂,补阴债,开财库,占卜求问姻缘,令家宅平安一类咒语,算是一等妙咒。一般野茅山修持较多,不过,能令死人开口?我亦是头次听闻,到底是我见识不够。”
小道士给林动做了一定的科普。
“哦?”
听闻此言,林动眼底潋滟过一抹狐疑,也有些拿捏不准,仔细盯着那颗人头。
这几天闲在家里,林动也不是光顾着走火擦枪,没事的时候,也会找小道士聊一聊,道观,法术,还有全真龙门一些道人。
他对于道脉各大传承,不再是以前那种懵懂的状态。
野茅山算是民间茅山一类,不算正统道教门派。
而民间茅山各个支脉特别多,也特别杂乱,什么真心派,西天派,家传,南传,北传等等,其中西南有一支结社产物,供奉的不是太上老君。
而是柏子老君——李环阳。
这位开创出道教内丹睡法之一的环阳睡,和陈抟不一样,陈抟那个叫希夷睡,是侧睡的一种。
环阳睡则是仰面安睡的一种内练养丹法门。
具体小道士也不甚清楚。
不过。
“这位身上的清光,应该是内丹法,但肯定不是陈老祖一脉,剩下的也就只有柏子老君了。”
小道士暗暗多观察了几眼,无比笃定道。
“嗯,多谢小道士解惑了,我管他什么柏子老君?眼下拦马新贻的路,那就等于是在拦我林元觉的路,拦我路的,我都不会让他好过!”
在心底,林动同小道士不断地交流。
“唉。”
小道士叹息一声。
“还请将军,少造杀孽。”
他劝道。
而这时候。
“殷大人!”
那苍白的人头,竟真的开口了,一阵阴风,盘旋在夜宴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