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八年九月三十，观星台记录：

亥时三刻，北方有红星乍现夜空，其状如火云，随后星坠，尾迹长逾百丈。

亥时四刻许，北方有青色彩云乍现，呈带状，形如青龙，尾曳青光坠地。

夜近子时，北方有白虎凌空，化为白光坠落。

以上三星，皆坠落于同一地点。

据推算，三星落点应位于河东道晋阳郡一带。

详情待查。

司天监曰：“此异星象，千年罕见。”

记录官，司天监少监简洪辰。

……

京师汴梁。

观星台。

汴梁城中的观星台，隶属于司天监。

司天监，位于皇城之右，与问天监隔皇城相望。

这是朝中专司观察天象、推算历法的部门。

观星台就建在司天监大院内，台高三十三尺，顶部空旷，便于观察天上的星辰。

此时此刻，漆黑的夜空之下，有两个人，正站在台上。

这两人，一男一女，一老一少。

老者须发皆白，看起来怕是得有九十岁了，身披绛色长袍，长袍上绘满了各种古朴的花纹。

而那名少女却只有十八九岁，一身素衣，看起来似乎并不太起眼。

这名老者，正是当朝国师，当今大离皇朝最获圣宠的人之一。

国师偌大年纪，然而面庞依然有些红润，也唯有一双干枯的手，能显现出他身上真实的岁月痕迹。

他的手中，拿着一张司天监记录簿。

记录簿上，正翻开在最后一页。

漆黑的夜，没有一点星光或灯火，但这似乎全然不影响国师阅读。

就在刚刚，北方有红、青、白三颗异星骤然出现，且遽然坠落。

从异星出现，到坠落，只持续了短短数息的时间。

正在当值的司天监少监简洪辰，却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并将其记录下来。

素衣少女站在一旁，同样也看到了记录簿上的这段记录。

她问道：“师尊，这等异星……是星象么？”

国师摇了摇头。

少女又问道：“那是……神庭遗落之物？”

国师点了点头。

少女见了，白皙的面孔，一下子变得红润起来。

她吃惊地道：“神庭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东西遗落下来了？”

国师点了点头，道：“神庭上次遗落的，还是‘造化演神图’。”

少女听了，问道：“师尊，咱们只得到了这‘造化演神图’的后半部分‘演神图’，而前半部分的‘造化图’一直不见踪迹。到了现在，那半张‘造化图’还没有丝毫消息么？”

国师道：“也不算没有消息。根据目前得到的线索看，‘造化图’的下落，有一个神应该知道。”

少女问道：“谁？”

国师道：“梁阴山山神，王玄。”

少女听了，登时皱起眉头，道：“听说这個小小的山神十分的狡猾，上一次咱们锁定了他在梁阴山的奎宿空间里，数千人大举围困，竟然都被祂逃走了。”

“小小的山神？”

国师瞥了少女一眼，冷笑一声，道：“莲儿，你还是太单纯了。”

“哦？”

少女疑惑地看向她的师尊。

国师说道：“这个王玄，神职虽低，但是祂的来头却是一点都不小。”

少女奇道：“祂一个小小的山神，几乎是个末流的神位，能有什么来头？真有来头，神庭怎么会给祂做这种安排？”

国师说道：“我原本，想的跟你一样。神庭高高在上，视我等凡人如蝼蚁，祂们当然是不会跟咱们这些蝼蚁般的凡人动心眼的。

不过，后来我才知道，神庭将祂安插在梁阴山做一个小小的山神，其实是大有用意的。”

少女问道：“什么用意？”

国师道：“梁阴山，有一个小山村，名为‘神罗村’。这神罗村，当年曾经出过一位大人物。这个大人物，后来在神庭，做了神主。”

少女吐了吐舌头，一脸震惊地道：“乖乖，师尊如果不说，青莲委实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山村，居然还有这等的来历！”

国师道：“这件事情，我也是不久之前刚刚知道的。其实，这神罗村说是神主大人的后裔，但早已不知是几千年甚至几万年前的事情了。这样的一个神罗村，居然能够延续至今？嘿嘿……”

少女青莲点了点头，道：“师尊说得也是呢。不过，这神罗村，跟山神王玄又有什么关系呢？”

国师道：“据说，这个王玄在神庭时，是这位神主大人手下的家将。因而，表面上看，祂是梁阴山的山神；但实际上，祂是神罗村的守护神。祂真正要守护的，是神罗村。”

青莲听了，又一次吐了吐舌头，道：“乖乖，要是这样的话，那这个山神王玄，岂不是很厉害？在咱们这个凡人世界里，又怎会有人是祂的敌手？”

国师扭头看向青莲，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之色，道：“莲儿，你的年纪虽小，但是见识却比那些大人物要高啊。”

青莲“嘻嘻”一笑，道：“我常伴在师尊左右，见识当然也是水涨船高啦。”

国师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个王玄如果真的是那位神主大人的家将，那么在祂面前，祂只需抬抬手，咱们就都要化作齑粉了。

可是，从咱们一路追绞祂的情况看，祂似乎又不像咱们想象中的那么强。莲儿，依你看来，这是什么缘由？”

青莲皱眉思索了一会，道：“是不是因为神庭离开了咱们，祂失去了神力来源，所以变弱了呢？神庭离开之后，咱们这里的神明，不是都变弱了么？”

国师道：“即便祂失去了神力之源，但只要祂稍加节俭，剩余的神力，也足以灭掉咱们问天监，至少是不成问题的。”

青莲听到这里，摇了摇头，道：“师尊说的是欸，那是什么缘故呢？”

国师道：“只有三种解释。第一，祂因为某些事情，消耗了大量的神力，因而变弱了；第二，祂其实仍然很强，但一直在扮猪吃虎，在戏弄我们；第三么……”

说到“第三”，国师忽然沉默下来，似乎是在思考。

青莲见状，扳起手指头盘算道：“师尊，这王玄既然知道祂失去了神庭的神力来源，只要祂不是傻子，就不可能做出把自己神力耗干的事情来的。这些神明们在失去了神庭的神力之源后，不都是一个比一个苟得厉害，轻易都不出手么？因此师尊说的这第一条，莲儿以为，不太可能。

第二么……师尊，你刚刚说的第三，是什么？”

国师道：“第三就是……王玄自己在撒谎，祂说的这些，全都是祂自己编造出来的。”

青莲闻言一怔，吃惊地道：“神明也会撒谎？哦……这当然也有可能，可是祂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对了，师尊，这条消息，您是从哪里得来的？”

听到青莲最后一句问话，国师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神气。

国师顿了顿，才说道：“咱们这一次的捕神行动，目下已几乎将大离的神明一网打尽了。”

青莲点了点头，道：“是啊，师尊，真没想到这些神明竟然这么弱，比我想象中的弱多了。”

对青莲的这句话，国师未置可否，而是继续说道：“咱们逮捕的这些神明中，有二十三个神明，都说出了这一则消息。

而且，祂们都是从王玄口中听来的。”

青莲再度惊讶了，道：“这样的大秘密，祂……祂竟然告诉了这么多人！这个王玄……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国师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道：“这二十三个神明，都是跟祂差不多的山神、水神之类的，神职都不高。可以说在众多神明中，都是低等的存在。因而，咱们一开始，还真没留意到祂们。”

青莲满腹疑惑地道：“是啊，为什么呢？”

国师说道：“如果说有原因的话，那么原因可能就只有一个。这二十三个神明，全都是女神。

而且都是很漂亮的女神。”

青莲听了，一双大眼睛，蓦地瞪得老大。

她张开小嘴，呆呆地望着国师，道：“师尊的意思是说……这个王玄，编造出这样一则故事来，就是为了……为了……”

连说了两个“为了”，青莲小脸一红，有些说不下去了。

最后，青莲“啐”了一口，脸蛋红扑扑地道：“这些个神明，也……也这么胡乱吗。”

国师轻轻叹了口气，道：“是啊。别说你感到意外，就连师尊我，也很是吃惊呢。”

青莲听了，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来，那连祂知道‘造化图’下落的消息，也是假的了？”

听见这句话，国师双眸之中，精光一闪，目光隐晦地瞥了青莲一眼。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人，从长长的台阶上走了上来。

此人一身月白长袍，正是问天监的装束。

他手中拿着一根拇指粗细、中指长短的竹筒，躬身将竹筒举起来，道：“国师大人，有飞鸦送信来了。”

青莲觑了一眼师尊的脸色，然后上前接过竹筒，恭敬地将其递给国师。

那名送信人，立刻退下。

国师剥开竹筒的盖子，从中倒出一卷纸条，只看了几眼，便将其递给青莲。

青莲接过纸条看了看，道：“原来吴师兄他们，也看到三颗异星了……咦，这三颗异星，居然是坠落在了孤狼岭内。”

说到这里，青莲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国师，道：“师尊，吴师兄他们负责追捕山神王玄。莫非，这王玄也去了孤狼岭？”

国师点点头，问道：“你怎么看？”

青莲想了想，道：“孤狼岭向北，就进了乌沁草原。这个王玄，怕是想要逃入乌沁草原去吧？”

国师道：“我想，也是如此。”

青莲紧皱眉头，面带思索之色，似乎是有什么为难之事，难以启齿。

国师见了，唤道：“莲儿……”

青莲赶忙躬身道：“莲儿在。”

国师顿了顿，道：“你虽是我最小的弟子，但在众弟子之中，以你最为聪慧。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

青莲目光一转，道：“是，师尊。莲儿认为，这三颗异星，极不同寻常，咱们应该去查查清楚。那王玄……嗯……”

“你大胆说。”

青莲听了，神色一正，道：“弟子认为，应当让吴师兄他们分出一半人手来，去孤狼岭彻查三颗异星的情况。剩下的一半人，继续追踪王玄即可。

以弟子看来，那王玄也未必有咱们想象得那么重要；但这三颗异星，却极为重要。”

国师点了点头，道：“你亲自去安排吧。”

青莲听了，脸上登时露出一丝喜色，道：“是，师尊，弟子告退。”

说罢，青莲走到高台边缘，沿着长长的楼梯，向下走去。

国师望着他这个小徒弟退去的背影，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惋惜之色。

看了一会，国师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怎么，这样骗自己的小徒弟，于心不忍了？”

一个威严的声音，突然从观星台的另一端出现。

国师回头一看，便见一个身穿黄袍的男子，从高台一角的阴影里走出来。

此人中等身材，五十多岁年纪，身穿明黄袍服，衣袍上绣着五爪金龙。

当世，能绣五爪金龙的，唯独龙袍。

能穿龙袍的，也只有一人，便是当今陛下。

来人竟是当今皇帝恒帝！

他刚刚身在阴影之中，就如同尘埃一般，几乎是不存在。

这一现身，身为帝王，威严的气场，登时弥散开来。

国师见了，立刻见礼，道：“参见陛下。”

恒帝摆摆手，示意免礼。

他踱着步子，来到高台边缘，青莲刚刚离开的地方，向下看了一会，然后才回过头来，看向国师，问道：“你这个小徒弟，鬼精鬼精的。你刚刚暗示她、王玄撒谎的事情，她会相信吗？”

国师道：“青莲虽然精明，但毕竟年幼，对我的话，还是向来信服的。而且……”

恒帝抢过他的话头，道：“而且，现如今所有的神明都已垄断在咱们的掌中。玄清观那些家伙们没有别的信息来源，他们就算是不信，心里也会犯嘀咕的。”

国师点头道：“是。陛下乾纲独断，决议一举铲除神明。这其中的深意，老夫至今也已经领会到了。”

恒帝听到国师的恭维，方正的脸庞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说道：“也不是我英明。只是道门佛门的那些家伙们，对神明的敬仰积累太深，一时不敢下这个决心，才被咱们钻了空子罢了。现在，他们也已经反应过来了，天宝寺的空印老和尚，不是亲身去了屈阳镇么。”

说到这里，恒帝将双手负在背后，微微昂首望向夜空，傲然地道：“只可惜，他们现在才明白过来，已经迟了，只能去拼命地追击那几个漏网的残神，哼……”

国师道：“陛下，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如今对山神王玄，是志在必得。眼下聚集在屈阳镇的高手，可着实不少呢。”

恒帝听了，脸上顿时洋溢出笑容，道：“这还多亏了国师大人急智，竟能通过这三颗偶发的异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想到了这个调虎离山之计。

我想，等你的小徒弟青莲、将这个消息传到清玄观，一定会引起他们重视的。

只要他们分出力量去孤狼岭，那么咱们在山神那边的压力，就大大减轻了。”

国师点头道：“陛下谬赞了。这也是……不得已之法。”

恒帝见状，笑道：“怎么，欺骗一个小姑娘，觉得有失你国师大人的身份了？”

国师听到这里，正色道：“为了陛下的大业，老朽这点小小的脸面，又算得上什么？”

恒帝闻言大喜，他上前两步，轻轻拍了拍国师的肩膀，道：“有国师倾囊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国师仍然皱着眉头，有些迟疑地道：“陛下，这三颗异星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是按照司天监的记载，还是颇为神异的。咱们直接放弃掉，是不是……”

恒帝一摆手，斩钉截铁地道：“咱们的力量跟宗门相比，优势并不大。因此，需要集中力量，先将其重创，这样才能获得优势。”

恒帝说完这句话，轻轻踱着步子，道：“就算这三颗异星是神庭落下的宝物，又岂能强过造化图？咱们还是以造化图为重。”

说罢，恒帝轻轻吐出口气，道：“大丈夫行事，应当抓大放小，有失有得。要是什么都想抓住不放，最终只能是什么都得不到。”

国师听了，点了点头，道：“陛下说的是。”

恒帝向前走出几步，来到了观星台的边缘，仰头望向星空。

他的脸上，逐渐露出一丝坚毅之色，道：“咱们准备得时间，实在是太久了。”

说着，恒帝霍然回头，看向国师，道：“这一次，从这一天开始，就让咱们将这些不听话的宗门势力，一举铲除掉吧！”

国师听了，眉头微戚，他沉默了一会，还是开口说道：“陛下，老朽还是……想要再说一句。根据推算，红月降临的时间，恐怕只有半年了。咱们在这个时候跟宗门开战，是不是……”

恒帝眉尖轻轻一挑，拂袖道：“越是在这种危难的关头，天下越是需要只有一个声音。

我大离，亿兆生民，若是一盘散沙，如何能够抵御红月大灾？

相反，我若是能够将全天下的子民，全部凝聚到一起，拧成一股绳——”

说到这里，恒帝右手紧紧的攥着，由于太过用力，攥得指尖已经有些发白。

他将右手放在胸前，连手臂都微微有些颤抖。

他抬眼望着前方的虚空，脸上逐渐显露出一丝狰狞之色。

那是，在绝望之中，不甘的狰狞。

一个升斗小民，恐怕也不愿让自己毫无意义地死在红月大灾之中。

更何况，是恒帝这样抱负远大的一代帝王。

恒帝脸色狰狞地道：“就算是红月，我也要斗上它一斗！”

国师听了，点了点头，道：“陛下。臣……遵旨！”

……

……

孤狼岭。

狼牙山。

山洞内。

陆潜盘膝而坐，双目紧闭。

他的意识，进入脑海中。

将那副神秘画轴，再度展开。

陆潜十级的精神力量，凝聚在画轴上，将画轴的正面反面、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八级剪纸术附带的纸灵，为何会少一个呢？

突然——

整个神秘画轴，忽然间金光大放。

陆潜的意识，被这股突然释放的金光，刺得顿时有些“盲目”。

他的双目，下意识地紧紧闭上。

他的整个意识，已完全被金光所覆盖。

除了金光，此刻的他，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正当陆潜，准备凝聚全部的精神力量，进入脑海，去压制那些肆意的金光时。

这些金光忽然一敛，尽数收入神秘画轴中。

然后，陆潜便看到，他的这卷神秘画轴，似乎在不经意间，发生了某种变化。

神秘画轴的外貌，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

如果说比之前有变化的话，那也许就是，在它的表面，多了些淡淡的金色光泽。

陆潜虽然想到了，当他的精神力等级升到十级后，会发生某种变化。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变化”，竟先来自于他脑海中的神秘画轴。

长久以来，他脑海中的神秘画轴，除了可以加点和显示纸灵的样式，就再也没有其它功用了。

长久以来，这卷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画轴，一直沉寂得没有任何变化。

而今，陆潜的精神力等级，升到了十级。

也许是，这卷神秘画轴，感受到了他精神力的变化，终于“活”了过来。

陆潜霍然张开双目，看向前方。

他的呼吸，突然间，莫名地急促起来。

众女看着陆潜脸色的变化，都是一怔。

六颗螓首，齐刷刷地凑到他面前，向他看去。

陆潜望着眼前这六张美丽的面孔，他急促的呼吸，忽然就镇定了下来。

然后，陆潜再度闭上双目。

他的意识，进入脑海，再度将这卷神秘画轴，展开。

这次展开后的神秘画轴，除了通体多了些淡淡的金色光泽，其它的，并没有多大变化。

当陆潜将画卷翻转，看向它的背面时，突然发现，原本空空的画轴背面，多出来三个金色大字：

造化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