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2月11日，星期日

浅川市

早上七点，段永民收拾妥当，出了旅社，在早餐摊上小心翼翼地吃了碗肠粉，生怕酱汁弄到他的衣服上。

吃完，他仔细检查了一番前襟和衣袖，满意地发现衣服上没有沾上污渍。

随后，段永民挤上了前往楠山大酒店的公交车。

公交车永远都是那么拥挤，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挤压和磨蹭，从车上下来之后，段永民原本平整但不合身的西服上，已经多出了好几道褶皱。

段永民背着帆布包，一边揪着自己的西服下摆，企图让它恢复原状，一边向着不远处的楠海大酒店走去。

段永民昨天下午从钟山来到了浅川，为的是参加今早九点开始的中孚微波炉厂的招聘会。

半个月前，段永民从《广阳日报》上看到了中孚微波炉厂的招聘广告。

这家工厂的招聘广告足足有整整一版，广告的标题和内容也很特别，与平常看到的招聘启事很不一样。

嗯……

怎么说呢……

就很……

俗……

“俗”是段永民本能地想到的形容词。

段永民不是后世的人，所以他对这种广告的形式和体裁并不熟悉。

在后世，这样式的广告无处不在，随便找一根电线杆子，上面就会贴着这种牛皮藓般的重金求子。

不过，很快地，段永民就发现这个招聘广告的好处了。

实际、直接，待遇和条件写得明明白白，同时还特别吸引眼球。

买了这份报纸的人，很难看不到这则醒目的招聘广告。

招聘广告标题用黑底白字写着：

特大喜讯，中港合资企业中孚微波炉厂招人了！

副标题是小一号的黑底白字：

顶级技术，自动化生产线，刚刚组建，面向全社会

紧接着，是超大的黑底白字：

招管理层和领班师傅！！！

下面是稍小的黑底白字：

厂里就是豪横！

待遇比同行高两成起！

干得好有奖金和分红！

加班有补贴！

以后分房子！

正文分为两个板块，一块是招聘包括厂长、副厂长在内的管理人员，另一块是招聘领班师傅，暂时不招普通工人。

广告说了，目前先搭建工厂主体框架，一个月后再招普通工人

对于基层岗位，招聘内容很是详细，所有的职位都列出了详细待遇和要求。

像是不同位置的领班师傅，上面就列出了年龄、技术、工龄和经验等诸多方面的要求，让人很容易就能判断出自己符不符合要求。

对于管理层，越往上的职位，条件反而越宽泛。

像是到了厂长这里，只有四条要求：

1.学历不限，识字就行，关键是要有真本事。

2.能管好几百个工人，合理调配工厂资源，生产出好产品。

3.思路开阔，能快速接纳吸收新事物、新观念。

4.能把产品卖出去。

福利写的是：

1.除了老板，全厂你最大，你说了算，别人都听你的。

2.干得好的话，厂里除了老婆不能发，其他都能发。

此外，段永民发现，标题所言非虚，中孚微波炉厂的工资确实要比同类厂子高两成，并且还有众多其他福利待遇，这让段永民十分心动。

段永民不知道微波炉是什么东西，但广告里面写了，微波炉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型家电，可以用来加热食物。

既然是家电，微波炉厂想来也跟电视机厂、冰箱厂之类的电器厂差不多，自己应该是可以胜任的。

从在报纸上占的版面和福利待遇可以看出来，这个厂一定不差钱，财力雄厚。

不同寻常的是，广告里还写着：

“凡来参加招聘者，厂里报销粤东省境内汽车票，浅川市外需要住宿的提供补贴。

大胆来吧，厂里解决您的后顾之忧！

招聘会地点在五星级楠海大酒店，到浅川一问，大家都知道。”

看完后，在段永民心中，中孚微波炉厂的豪横程度再次上了一个台阶。

最后，广告还贴心地提醒大家：

距离中孚微波炉厂招聘会顺利召开还剩X天。

段永民在还剩15天时就看到了招聘启事，却直到数字变成2才下定决心去浅川试试。

他觉得凭自己学历和见识，就算聘不上厂长，当个副厂长还是绰绰有余的。

段永民信心像是充满气的气球，来之前还是饱满鼓胀的。

他走过酒店门口长长的花园走道，看到酒店高高的白色船帆型建筑，经过洒着水的喷泉。

迎面而来的姿本主义气息，在段永民的气球上悄无声息地刺下了孔洞。

农村出身的段永民，虽然到大城市读了本科、硕士，却还从来没进过五星级酒店。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踏入这种高档场所，内心不免升起了些许紧张。

然而，好强的段永民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和退缩。

来到酒店玻璃大门外，他猛吸一口气，挺起胸膛，加快步伐，几乎是冲进了酒店的大门。

一进门，就有穿着套裙的服务人员立刻走上前，微笑着问道：“先生您好，请问您是来参加中孚微波炉厂的招聘会吗？”

段永民愣了一下，突然有些庆幸服务人员说的不是英语。

“是…是，我是来应聘。”

服务人员的温言软语让段永民十分不适应，在他印象中，饭店里服务员都是扯着嗓子对客人呼来喝去的。

这时候，从前背过的一个单词突兀地浮现在了段永民的脑海里：

哦，兴许这里的不叫服务员，大概是叫“waitress”吧……

胡思乱想之间，段永民被带到了一条宽阔的走廊，没等他适应周遭的金碧辉煌和脚下羊毛地毯软糯的触感，服务人员又轻轻提醒他：“到了，先生，请您先进右手边第一个屋子。”

那个门上贴着“签到处”的标签，进去之后，是一间可以容纳八九十人的大型会议室。

门口摆放着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两个穿着黑西装的工作人员。

“您好，请问您面试什么岗位？”

“厂长。”

“请问您有带简历吗？”

“有。”

段永民递上了自己的简历，是他前一天晚上用手写的。

工作人员在段永民的简历和纸条上写下了“厂长：8”，然后把纸条递给他。

“麻烦您在这里等一下，九点钟开始面试，轮到了叫您的号码。”

段永民找了个位置坐下，心想这微波炉厂的招聘不仅豪横，形式更是别具一格，还挺新颖，与自己从前找工作参加的招聘都不一样。

此时，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三四十号人，各个年龄段的都有。

段永民心里暗自盘算，还有半个小时才到九点，自己就已经是八号了，说明前面应聘这个职位的还有七个人。

招聘会要持续一天，不知道能有多少人应聘厂长……

短短的时间，段永民心里鼓胀的气球，已经瘪了一半下去。

十点半，工作人员叫到了段永民的号码。

他在算了算时间，前面每个人的面试时间也就是十分钟左右。

不过，段永民也没时间细想，他很快来到了旁边的会议室，有工作人员站在门口确认：“段永民，应聘厂长，对吗？”

“对。”

工作人员点点头，直接拉开会议室的门，让段永民进去。

这是一个小型会议室，里面只有两个面试官，样子看上去都很年轻，但两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成功人士的气息，这让段永民猜测两个人很可能是华人或华侨。

段永民坐下后，先花了两三分钟介绍自己，然后就是不停地回答问题。

大多数时间，都是那个穿得花枝招展、长得却一言难尽的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地提问，旁边那个俊朗青年全程都是笑眯眯地听着，偶尔插两句话。

五分钟后，段永民就意识到，那个看似和蔼的靓仔其实是个笑面虎。

他提的问题直接又具体，像是“作为厂长，你要怎么卖出去你的产品？”或是“你觉得对一家工厂来说什么最重要？”。

两个面试官，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笑里藏刀，让段永民搞不清楚两人对他的态度。

可段永民自我感觉，自己面试状况并不令人满意。

“你对微波炉有了解吗？”

“没有，我看广告上介绍微波炉是一种厨房家电，用来加热食物的，既然是家电，那应该和电视机、洗衣机差不多……”

“你目前是一家电子厂的厂长，请问你接任厂长之后，有做出什么有效举措吗？”

“我想调整厂里的产品方向，改生产一种在我看来更加有前途的产品，但上面一直不同意，改革很有阻力，目前厂里仍是亏损状态……”

这时候，英俊青年笑眯眯地问道：“请问这就是您上任几个月就想离职的原因吗？”

……

来之前，段永民以为面试官会关心他的教育经历和技术背景。

毕竟，他本科是之江大学无线电专业的，后来又去了国都的人民大学读计量经济学硕士，学历是他最大的优势。

平日里，只要拿出这个履历，别人都会高看他一眼。

没想到，在面试的时候，两位面试官像是没看到自己的简历一样，根本就没有提起这件事。

这让段永民的信心气球，彻底干瘪了下去。

结束之前，英俊青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好了，我们的问题已经问完了，你有什么想问我们的吗？”

段永民那时候在想，自己这趟算是白来了，好在还有补贴……

想着想着，他鬼使神差地问道：“请问车费和住宿费哪里报销？”

话一出口，段永明就觉得非常尴尬。

天哪！

自己怎么问出了这个问题！

英俊青年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他指指前面：“一进门左边那个屋，上面写着报销处。”

虽然没抱什么希望，但段永民还是鼓起勇气问道：“请问我的面试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脸上没有表情但穿得花枝招展的青年递给段永明一张纸，上面写着中孚微波炉厂的电话号码，提醒道：“三天之后，请打电话到我们厂里查询结果。如果你填写了联系方式，我们到时候也会联系你。”

出了会议室，段永民到隔壁会议室领了报销，浑浑噩噩地回了钟山。

这次面试，在他看来，已经是失败了。

在车上，段永民的脑子很乱，一会想着要怎样说服上面生产游戏机，一会想着要是电子厂再持续亏损下去怎么办。

几个月前，段永民被怡夏集团的高层看中，成为了集团下属的月华电子厂的厂长。

段永民本是踌躇满志，想着大干一场，砸了铁饭碗，春风得意马蹄疾地奔赴到了粤东省钟山市。

一到任，他傻眼了。

全厂统共也就20多个工人，却欠了200多万债，厂里的账上只剩了3000块钱，连工人工资都发不出来。

来都来了，这个厂长还是得硬着头皮干下去。

段永民认为，厂里想扭亏为盈，沿着老路子走肯定没戏，必须改革，生产新产品。

他瞄上的新产品，就是游戏机。

这时候，倭国仁天堂推出了“红白机”，开发出的斗魂罗、超级马力这样现象级的游戏，风靡整个中夏。

只是，仁天堂的游戏机价格很高，一般人根本就消费不起。

段永民想着自己是工程师出身，电子厂有设备、有技师、有工人，改成游戏机厂，生产便宜版的游戏机，应该是能赚到钱的。

他连新产品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作“大霸王游戏机”

然而，段永民将这个方案报上到集团之后，遭到了无情的反对。

上面批评段永民生产游戏机是“不务正业”和“毒害中夏的青少年”，根本不同意段永民的改革方案。

这让段永民这个厂长当得十分憋屈，根本就没有能发挥的空间。

段永民做了很多努力，却始终无法说服集团。

无奈之下，他才萌生了离开的想法。

只是，从今天的面试情况来看，自己短时间内是无法离开月华电子厂了。

想到这里，段永民惆怅地叹息一声。

回到钟山，在岗位上蹉跎了三天，第四天早上一上班，段永民偷偷地给中孚微波炉厂打了个电话。

拨号的时候，段永民的手有点抖。

他这才发现，原来在他的内心深处，希望的火苗虽然微弱，却一直没有熄灭。

“你好，中孚微波炉厂。”

“喂，你好，我来问问我的面试结果。”

“好的，请说您的名字和应聘的职位。”

“我是段永民，应聘的是厂长。”

电话那头传来了纸张翻动的声音。

“您的面试通过了，请问您这周日方便过来厂里面谈吗？”

“啊，通过了？”

“是的，您通过了，请问您周日……”

“方便，方便，请问几点？”

“本周日早上九点。”

“好的，好的，我一定到，一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