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1970年6月15日
张鹏来洪港已经二十多天了,却还没能找到一份能糊口的工作。
这话其实并不准确,实际上,张鹏在二十多天里打过三份工。
头两份工作是老板看他实在可怜,施舍给他的。
张鹏很珍惜机会,做工很卖力,但也没什么用,很快就被辞退了。
主要原因是张鹏不会讲粤语,
虽然在广阳打工的几个月让他能听得懂粤语常用语句,但他说起话来仍带着浓浓申沪味,洪港人听不懂。
如果只是语言障碍也就算了,和张鹏一起游过来的阿兵也不是粤东省人,但他长得又高又壮,有一把子力气,来的第二天就在码头上找到了扛大包的工作。
张鹏却连扛大包的资格都没有。
十六岁的他长得又瘦又小,打眼一看像是十三四岁的小孩,根本没什么力气。
在广阳,张鹏靠着申沪同乡,不费多少劲就能在工厂找到工作。
到了洪港,张鹏才发现,原来同乡并不都是好人,大陆过来的前辈在洪港站稳脚跟后,很多人并没有拉同乡一把,反而专门逮着自己人坑。
张鹏的第三份工作,是玖龙区的一家小饭店当服务员兼保洁。
没有工钱,但包吃包住,张鹏也能接受。
饭店不大,厨子负责做饭,老板负责点菜收钱,张鹏是老板唯一一个能随意指使的人。
老板在把张鹏指挥得团团转的同时,好像能获得些许成就感,所以张鹏一天几乎连坐下的机会都没有,就算没有客人,也要不停地干杂活。
张鹏在小饭店里干了五天。
其实他能坚持更久,只是很不巧,在第五天的晚上,店里来了四个古惑仔。
张鹏给客人上菜之后,没过多久,老板就把他叫了过去,因为客人在饭菜里面吃出了一只苍蝇。
老板一边对着四个古惑仔点头哈腰,一边指着鼻子对张鹏破口大骂,骂着骂着还甩了他两耳光。
张鹏本来以为咬牙忍着就能没事,可古惑仔并没有放过他。
他们嘻嘻哈哈地指着苍蝇,让张鹏吃下去。
张鹏不肯吃。
似乎欺负张鹏这样倔强的老实人格外有意思,张鹏越是硬气,古惑仔越是来劲。
最后,张鹏挨了一顿毒打,被丢出了饭店。
没有工作的时候,张鹏都是在街头流浪,饿了就到小吃街吃别人留下的剩饭。
有一天早上,张鹏实在太累了,直接在路边坐了下来。
他一晚上都没有睡觉,试图在通宵营业的大排档和饭店找工作,却一无所获。
过了一会,一辆本驰停在了不远处,尽管那时候的张鹏不知道什么是本驰,但不妨碍他知道那辆车价格不菲。
从车上下来一位年轻女孩。
那个女孩有张鹏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一张脸,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校服裙子,脸上有着张鹏从未见过的高贵和优雅。
她是一朵不可触碰的高岭之花,张鹏甚至感觉自己看她一眼都是亵渎。
她淡淡的眼神扫过张鹏的时候,他生平头一次产生了自惭形秽的感觉。
他匆忙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她,可他的耳朵却还在仔细寻找她的脚步声。
在她经过的时候,有人跟他说话了。
“拿住,小姐给你的。”
那是她的保镖,递给张鹏一张二十元的纸币,还有一瓶矿泉水。
张鹏傻傻地接过钱和水。
第二和第三天早上,张鹏又等在了那里,却没有见到那位女孩。
后来,张鹏才知道,那两天是礼拜六和礼拜天,学校不上课。
直到第四天,张鹏才再次见到她。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本驰车,同样的保镖。
这一次,在她下车以后,保镖下意识地拿出钱包,要掏钱给他。
“我过来不是要钱,”张鹏突然大声地说。
张鹏跑了过去,想靠近她,却被保镖拦住了。
张鹏急切地问她:“你家使不使工人?我可不可以去你家做工?”
她的眼神还是淡淡的,从张鹏身上扫过,却没有说话。
她没有回应,张鹏便知道他再一次被拒绝了。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张鹏心里升起了莫大的恐惧。
他好害怕,害怕以后再没有机会再看到她。
张鹏绝望地喊道:“可不可以让我知你叫什么名?就个名,拜托了!”
女孩离开的脚步顿住了。
她转过身,淡淡地问道:“你可以做咩工作啊?”
后来,张鹏知道了女孩叫陈令珊,是义盛联坐馆龙头陈震南的千金。
张鹏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义盛联,因为他是陈小姐带回来的,龙头便让他当小姐的跟班。
在小姐身边的三年是张鹏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他是个称职的跟班,很快就学会了开车,工作日接送小姐上下学,休息日也随叫随到,只要小姐出门,张鹏就会跟在她的身后当个影子,逛街拎包,下雨撑伞,就连小姐和男朋友约会,他也远远地跟着。
是的,小姐有男朋友。
那人是小姐的青梅竹马,长得高高瘦瘦、一表人才,张鹏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看他不顺眼,总觉得他是一个别有用心的绣花枕头。
那人家境原本不差,虽说跟陈家比不了,但能从小跟小姐读一个学校,也算是颇有家资。
后来,那人家里破产,家庭条件一落千丈,小姐心意也没有变过。
张鹏本以为他能一生一世跟在小姐身边,当她一辈子的影子,看着她读书工作、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直到她白发苍苍、子孙满堂。
在张鹏心里,这样也算得上是天长地久。
直到十九岁的时候,张鹏为小姐挡下了来自仇家的一颗致命的子弹。
那颗子弹打得很深,几乎穿过了胃和肺,离张鹏的心脏只有一厘米。
张鹏在医院昏迷了很久才醒过来。
醒来之后,张鹏第一眼看到的是小姐红肿的眼又哭又笑。
小姐问他:
“张鹏,你是不是钟意我啊?”
那个“是”字几乎脱口而出,他偏偏强迫自己回答:
“我系多谢小姐当初给我一口饭食。”
龙头念着他舍了命去保护小姐,把他放到身边,让他在社团里做事。
从那以后,张鹏便不再日日守在小姐的身边。
张鹏来到龙头身边不久,小姐嫁给了她的青梅竹马。
作为小姐的救命恩人,张鹏以兄弟的身份出席了婚礼。
婚礼上,小姐笑得很灿烂。
张鹏心里在哭,可看着她的笑脸,他还是露出了笑容。
只要她过得好。
只要她过得好。
他衷心祝福他们天长地久。
在龙头身边,张鹏灵活的头脑和出众的口才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很快地,他便成了龙头的心腹,协助龙头处理社团大小事务,成为了龙头身边出谋划策的白纸扇。
七年之后,张鹏以二十六岁的年纪,成了尖莎嘴的堂主。
然而,小姐和她的青梅竹马最后还是没能天长地久。
又过了两年,陈小姐和那个男人离了婚。
张鹏看人没错,那个人就是一个草包,从前的浓情蜜意都是假装出来的。
结婚之后,随着时间过去,他的真面目逐渐暴露了出来。
龙头看在小姐的面子上,在社团给了他一个位置,他却只会仗着龙头女婿的身份胡作非为,完全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张鹏虽然看不惯那滩烂泥,但也没为难他,还顾念着小姐的情面,总给他善后,这反倒助长了他的气焰。
手下们恨那人恨得牙根痒痒,张鹏却每次都给他好脸色。
面对手下人的不解,张鹏只是淡淡地回答:
“就当看在小姐的面子上。”
直到张鹏发现那个人在外面包养情妇。
那次,如果不是手下拦着,张鹏能卸掉他两条腿。
张鹏不光把那人打进医院躺了一个月,还处处给他使绊子、穿小鞋,把他逼得在社团里混不下去。
然而,不久之后,小姐在家中突然流产了。
张鹏像发狂的狮子一样冲进医院,三四个手下都没能拉得住。
张鹏用枪指着那人的头,红着眼质问他小姐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流产。
那人哆哆嗦嗦地跟张鹏说,小姐是不小心从楼梯摔了下去。
张鹏的手下把医生拎了过来,医生躲躲闪闪地说小姐身上有瘀伤,有些瘀伤不会是摔出来的。
张鹏直接把那人带走,手下人没花多少功夫,就让他承认了他打过小姐。
那人的结局是被龙头带走了,龙头说要让小姐发落。
龙头到的时候,埋人的土已经到了大腿根。
如果龙头再来得晚点,张鹏会直接把人埋了。
最后,小姐跟那人离了婚,张鹏再也没见过那个渣滓。
随着龙头年岁渐长,小姐接手了很多社团的事务。
张鹏像尽心尽力地辅佐小姐,就好像他还是她身边那个影子一样。
二十年过去了,张鹏变了,又好像没变。
他从来也没把喜欢说出口,哪怕一次也没有。
从前,张鹏不敢。
他只是游泳过来的大陆仔,什么都没有,只差去讨饭,小姐跟他这种人没有半分可能。
后来,张鹏混出了头,有钱有地位了,他却还是不敢。
现在他和小姐相处很自在,他可以以朋友和属下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旁边。
张鹏并不贪心,只要能每天看到小姐,就是他莫大的幸福。
如果可以,张鹏希望一辈子都能这样过下去。
这是他的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