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1.赵德彬在硅谷的展会上看到了ASML的新光刻机PAS 5500,准备以AMI的名义购买20台光刻机。
2.飞利甫是ASML的母公司。
3. CFO指的是ASML的人,而财务总监指的是飞利甫的人,外国人名字太难记了,以职位代替。)
1991年6月18日
合兰,艾密斯特丹(Amsterdam)
合兰皇家飞利甫公司(ROYAL PHILIPS)
当地时间,早上十点
ASML的首席财务官杰拉德·韦尔登肖特(Gerard Verdonschot)将车停在了飞利甫总部的停车场,然后,他气势汹汹地迈下了车。
由于他关车门时太过用力,他那辆华丽的老式捷豹轿车发出了一声惊天巨响,引得对面足球场上踢球踢得正欢的人们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这位CFO以要和敌军展开惨烈巷战的姿势冲进了飞利甫大楼,一脚踢开了飞利甫负责国内财务的财务总监贾普·古吉尔(Jaap Gooijer)的办公室。
紧接着,他一屁股将自己摔在了财务总监对面的椅子上。
做完这一切后,ASML微胖的CFO额头上已微微见汗。
CFO以审问犯人的冰冷语气质问道:“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飞利甫的财务总监没有被来势汹汹的CFO吓到,他佯装无事发生:“那么,AMSL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CFO尽力克制着让自己不要露出狰狞的表情:
“AMSL情况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们在这个月月底需要钱支付员工的工资,现在、立刻、马上就需要。
显而易见的是,我们没有钱。”
在CFO蜇人的目光下,财务总监不自觉地吞咽了口唾液,然后,他硬着头皮宣布:
“鉴于AMSL已经用光了最后一笔信用额度2500万丑元,并且ASM公司也已经撤资三年了。
在这三年里,都是飞利甫一力支撑AMSL运营。
如你所见,飞利甫现在的状况也不好,我们也没钱了。
所以,我们不会再对AMSL增加投资,母公司上层的决策就是这样。”
CFO故作惊讶地问道:“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贾普?”
财务总监装作理直气壮:
“我们绝对不会为AMSL注入更多资金,飞利甫和AMSL的合作结束了。
杰拉德,你回去之后,告诉你的人,我们准备撤资。”
CFO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可怜的办公桌发出了“嗙”的一声巨响。
“所以,飞利甫现在是只用一个财务总监,就能像打发乞丐一样,把AMSL打发走了,对吗?”
迎着CFO杀人般的目光,财务总监硬着头皮解释道:
“杰拉德,你不能要求飞利甫再为ASML做更多了。
为了AMSL这家子公司,我们已经花了太多钱了。
AMSL在1984年成立的,仅是在成立的前三年,AMS和飞利甫两家母公司就向AMSL投入了接近5000万丑元。
没想到,AMSL简直是个烧钱的无底洞,迟迟无法盈利。
好不容易在89年盈利了,隔一年又亏了。
原本AMSL是飞利甫和AMS一起成立的合资公司,但AMS公司实在耗不起了。
上帝在上,AMS差点为了AMSL当掉他们的裤子。
最后,AMS宁可拼着3500万丑元的投资打了水漂,也要哭着喊着逃离AMSL这个大坑,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在AMS退出的这三年中,一直都是飞利甫持续向AMSL注入资金。
要是公司非常赚钱,这些援助是无可厚非的。
但你也知道,飞利甫现在也是站在悬崖边上,公司不得不卖掉部分产品线,以维持公司的运转。
在公司所有高层当中,几乎没有一个人对造光刻机感兴趣。
飞利甫别无选择,如果现在不采取行动,ASML会拖垮母公司,我们不得不和我们的子公司说再见了。
现在,在飞利甫,每一个钢镚都有它的用途。”
CFO握紧了拳头,站起来咆哮道:
“不,你们不能这样。
当初是飞利甫想成立光刻机制造企业,于是,你们把三十多名员工踢出了公司,把他们安置在总部TQ 大楼临时搭的几个窝棚当中,旁边就是臭气熏天的一排垃圾桶。
我当初被你们哄骗着上了ASML这个贼船,你们向我承诺的是,我将运营一个规模在1亿丑元以上的公司,我也是听信了你们的鬼话,闭着眼就跳进了这个火坑。
现在看来,公司的规模不一定能有1亿丑元,负债的规模倒是有可能率先突破1亿。
我的老天,当初我看到所谓的‘1亿丑元规模的企业’的那些临时窝棚和垃圾桶的时候,我就该扭头就走!
从我加入ASML的那天起,这间‘金砖做的茅房’就无时无刻不在烧钱,财务部门则无时无刻不在到处找钱。
AMSL可怜的会计主管和财务总监每三天检查一次银行账户,他们一直期待奇迹能发生,渴望着下一次查看的时候,公司账户上能多几个零,可惜这种好事从来没有发生。
每个星期,每个星期我们都是在河水里淘金子一样!
我们银行账户上通常只会有五位数的现金,堂堂一家造光刻机的公司现金流竟然还不如员工的个人储蓄高!
而我们要支付的账单却高达七位数!
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七年了,我每天都在办公室里抽着烟踱步,绞尽脑汁地争取正府补贴、银行贷款,哄骗投资人入股,哭喊着请母公司输血。
作为一名CFO,我不仅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甚至到了殚精竭虑的程度。
我可以拍着胸脯说,我把我所有能用的关系都用上了,所有能出卖的尊严都出卖了,所有可行的、不可行的招数都试过了,这才勉强维持着AMSL不用集体到街上要饭的程度。
现在,你们这些罪魁祸首,竟然拍拍屁股就想‘杠杆剥离(术语‘杠杆收购’的衍生词汇,意思是因为破产而分拆企业)’,像甩掉一个无足轻重的包袱一样甩掉AMSL!
我告诉你,没有这么好的事!”
财务总监从桌上拿出一个文件递给CFO,然后无奈地摊开双手:
“杰拉德,让我们用数据说话吧。
鉴于光刻机的交付时间需要9个月,而现在已经是6月份了,就算你今天接到订单,设备也要明年出厂了。
也就是说,AMSL在1991年的业绩现在已经很清楚了。
半导体行业正在持续衰退当中,在过去的3年中,从AMSL的工厂卖出的光刻机数量,从1989年的74台,下降到1990年的54台,1991年又下降到36台。
1989年,AMSL破天荒地盈利了,这简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当年的总收入是9400万美元,这还是因为湾积电发生了火灾,导致琉球人额外多购买了17台设备,这才让AMSL卖出了破纪录的74台光刻机,足足赚了700万丑元!
天哪,700万,AMSL至少吞了7000万投资,结果只能产出700万的盈利。
然而,事实证明,AMSL能盈利全凭运气,89年AMSL最大的买家是湾积电的保险公司,到了1990年,AMS立刻被打回原形,只卖出54台光刻机。
到了今年,情况更加凄惨了,只有36台设备会走出你们维尔德霍芬工厂大门,AMSL的收入是7700万丑元,亏损500万丑元。
从订单数量来看,你们明年的情况会更糟。
1992年的状况会有不同吗?没有吧?
要是下一年有起色的话,哪怕有一个好消息,AMSL早就会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号啕着从维尔德霍芬爬到艾密斯特丹要奶喝了。”
CFO立刻反驳道:
“不,已经有迹象表明,在可预见的将来,情况会好转。
我们的新型号PAS 5500今年才下生产线,你难道不知道这款机器花了多少钱的投资吗?
每个人的希望都寄托在PAS 5500上,这是台梦幻般的机器,有了它,我们会让整个行业都对我们刮目相看,这台机器将推动我们从一家合兰的小公司走向世界中心的舞台上!
况且,我们已经获得了ICM的订单,我们的设备已经在ICM新约市的东菲什基尔厂里转起来了!
有了ICM作为头部标杆客户做示范,只要给我们时间,相信全世界的晶圆厂都会来找我们,跟我们说‘听说你们的设备在ICM表现不错,我们也想买几台和ICM一样的光刻机’。”
财务总监寸步不让,他摇着头说道:
“不,不,杰拉德,你只是不愿意承认,ICM根本就靠不住,那笔订单就是一锤子买卖。
不然,你们已经交付两个月了,ICM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杰拉德,承认吧,事实就是,倭国人毫不费力地打进了丑国市场,并把丑国人打得溃不成军,可AMSL就是死活迈不进丑国大门。
在丑国,AMSL的信用度不够高,丑国客户似乎觉得用一家合兰小公司的设备风险太大了。”
CFO像是一只被激怒的狮子,他发出一声“嗷呜”的咆哮,用双手紧紧揪住财务总监的衣领,活生生地将可怜的财务总监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听着,贾普,我不是AMSL的股东,我只是一个想做好本职工作的普通会计师。
如果你,或者飞利甫的任何人,想要撤资,然后让AMSL倒闭,你们需要告诉AMSL的每一个人。
像这种得罪人的事情,我是不会为你们去做的。
如果你确定你可以承揽这项任务,我会帮你安排好一切——我可以替你找一间大会议室,并为你搭建一个舞台。
在今天下午五点,我会召集AMSL的所有人,你可以站在舞台上,告诉他们飞利甫今天要撤资了,明天AMSL就要破产了,让他们今天下班就收拾好东西滚蛋!”
财务总监试图掰开CFO的手,可惜CFO的力气奇大无比,他怎么掰都掰不开。
在CFO手里,财务总监慌张地扭动着身体:
“别这样,杰拉德,不要为难我,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会计。
这些是公司高层的决议,我也只能执行。”
CFO松开财务总监的衣领,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
“既然你和我一样都是拿薪水的,就没有必要给你安排舞台了。
还是那句话,谁主张撤资,就要站到舞台上,告诉AMSL的每一个人,这样才行。”
然后,CFO礼貌地与财务总监告别,施施然出了财务总监的办公室。
在CFO走后,财务总监立刻抽出一张纸巾擦脸——刚刚CFO太过激动,财务总监被迫洗了个脸。
半小时后,CFO接到了财务总监的电话。
电话那头,财务总监鬼鬼祟祟地问道:“你们这个月需要多少钱发薪水?”
“130万丑元,一分也不能少。”
“130万丑元……好吧,明天,我们就会把这笔钱转过去,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还未等财务总监说完,CFO恶狠狠地挂了电话。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CFO的车下了A2高速公路,回到了维尔德霍芬。
AMSL的办公楼,就在A2高速公路上可以看到的地方。
当CFO一阵风似的冲进了CEO威廉·马里斯(William Mans)的办公室时,马里斯正在沉思。
马里斯刚刚吃过午饭,现在,他的脑子里有很多想法,首当其冲的便是AMSL是否有钱在月底支付员工的薪水。
见到CFO一脸酱猪肝色地回来,马里斯便知情况不好,但他不得不明知故问:“情况怎么样?”
CFO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像是跑了场马拉松刚回来,又像是被母公司气得不轻:“有两个消息……”
马里斯直接说道:“先说坏消息。”
CFO言简意赅地回答:“母公司准备撤资。”
“上帝,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另一个不会也是坏消息吧?”
“不,是好消息。我争取回来了130万丑元,最起码可以让我们发出去这个月的工资,就算要倒闭,也是下个月的事情。”
“好吧,没什么比这个更能宽慰我了。”
说完这句话后,总裁和CFO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当中。
过了半晌,CFO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所以,今天早上的运营会议怎么样?”
马里斯把手里的钢笔往桌上一扔,整个人倒向了椅背,:
“情况不好。
光刻机项目还在勉强维持,如果持续这样下去,项目不会再有进一步发展。
被寄予厚望的ICM一直没有再下订单,这让大家都闲坐着,被动地等待订单。
半导体行业的衰退仍在持续,没有一个客户来下订单。
虽说大学和实验室会偶尔购买一台光刻机,但AMSL总不能靠这样的面包屑活着。
于此同时,国际上所有生产光刻机厂商都在倾销库存,我们失去了讨价还价的能力。
就连我们的母公司购买我们的光刻机时都按照全价支付,但丑国客户会要求特别大的折扣,这让我们在丑国几乎没有利润,当然,我们在丑国也没有多少客户。”
CFO露出了疲惫的神态,他揉着眉心说道:
“好吧,我们的财务问题虽然一直都很严重,但今年似乎更加严重了一些。
每周一的运营会议,我都眼见着AMSL如何从一场灾难转到另一场灾难之上。
每次都会有人无助地哀嚎,‘我们遇到了困难,我们需要钱解决故障!不然下个月我们就没东西卖了!我们要完蛋了”,接着就是一场兵荒马乱的战争。
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每个人又会接到一个电话或是一封邮件,‘嘿,我们又修好了,下个月我们的销量会更高!’。
每次发生这种事情,你都会把问题分派给每个部门,然后我们可怜的总架构师只能睡几个小时,让事情重新走回正轨,并防止问题重新出现。
而我和我的团队必须要想办法向母公司披露每一个问题所在。
我们一个月又一个月地游走在破烂边缘,七年以来一直如此。
今天,我突然想到,也许AMSL这样倒闭了也好,我们再也不用为为它担忧了。
不得不说,AMSL到现在还活着绝对是个奇迹,但它只是活着,外面没有人注意它的存在。”
总裁马里斯的脸上也露出了挫败的笑容:
“好吧,不得不说,在我余下的职业生涯当中,不会再有什么事情能让我烦恼了。
我一直认为,AMSL和飞利甫的关系就想闹别扭的父子一样,在我担任CEO这两年间,我对我们这位保守的父亲的干涉感到吃惊。
飞利甫对我们所有的事情都看不惯,他们总是批评AMSL借钱的样子太过狼狈,看不惯AMSL分配的方式,甚至连我们兑换合兰盾和丑元的方式都有意见。
飞利甫那些高管大部分都是我的同龄人,他们像爬梯子一样坐上这家卖灯泡的母公司的高位,我必须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才能让AMSL和他们保持距离。”
正当马里斯和CFO这对搭档唉声叹气的时候,马里斯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马里斯连忙收敛情绪,接起了电话:“你好,这里是威廉·马里斯。”
电话那头传来了销售总监的声音,混杂着越洋电话滋滋的电流声:“威廉,我是道格,道格·马什。”(注释一)
“你好,道格,”马里斯本能地看了看时钟:“你不是在硅谷参加展览会吗,你那边现在是几点了?”
“现在是加州时间的凌晨三点,先生。
事实上,我从三个小时前就给你打电话,但你的办公室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我猜你是去参加运营会议了。”
“好吧,道格,出了什么事让你熬到这么凌晨联系我?难道是ICM再次下单了?”
销售总监的声音满含喜意:
“不是ICM,是AMI。
在十几个小时前,AMI的总裁桑德斯先生参观了我们的展位,他向我们提出一次性购买20台PAS 5500。”
“稍等一下,”马里斯将这个好消息飞快地传达给了CFO,兴奋之余,马里斯没有忘记,桑德斯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桑德斯先生还说了什么吗?”
销售总监的大脑飞速转了起来,试图回忆起桑德斯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先是哀叹了一番丑国光刻机制造商GCA和Perkin Elmer的质量和服务太糟糕了,这让他不得不向倭国购买设备。
但桑德斯先生明显不喜欢倭国,他和很多丑国人一样,认为倭国是丑国的劲敌,尤其是在芯片、计算机和汽车领域上。
所以,如果他必须购买倭国设备的话,他宁愿不买。
我向他提出了750万丑元一台的报价,并告诉他可以打95折,但他好像不够满意。
威廉,这是我们的机会,如果我们的价格再低一些,很有可能拿下这笔大单子!”
“你们什么时候跟AMI的人面谈?”
“还没有确定,桑德斯先生在星期日说得是‘下周尽快’,而现在是加州时间星期一早上三点多。”
马里斯果断说道:
“道格,你立刻联系广告代理,在《电子新闻》和《半导体国际》上预订一整版广告版面,让他们尽快刊登上去,最好在星期三就刊登,广告内容等一会我给你传真过去。
我和CFO在今天下午就会坐上去芭黎的飞机,然后我们会飞往丑国硅谷。
从现在起,只需要三十多个小时,我们就会到达硅谷。
你在周三约AMI的人见面,明白了吗?”
销售总监高呼:“明白了,先生!”
挂了电话,马里斯顾不上高兴,他赶紧让自己的秘书订两张飞往芭黎的飞机票,他和CFO要从芭黎前往丑国。
当然,总裁和CFO乘坐的都是经济舱。
为了维系公司运营,CFO不得不在这里省一点,在那里省一点。
从1990年起,AMSL的所有人出差都是经济舱,就连高管也不再乘坐商务舱,总裁马里斯已经坐着经济舱环绕地球好几次了——这与飞利甫会给应届大学毕业生订商务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这样,大约两天后,在丑国时间星期三,一个引人注的广告出炉了。
这个广告不是宣传某样产品,它别开生面地直接对AMI的总裁杰瑞·桑德斯喊话。
广告标题是大而粗的黑体文字,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嘿,我们听见了你的话,杰瑞。”
标题下面写着:
“AMSL光刻机接受杰瑞·桑德斯的可靠性挑战,保证提供95%的运行时间,这几乎是同行的2倍。
杰瑞,你甚至不用担心圣安德里亚斯断层的地震,我们的光刻机是坚不可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