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问,朋友这个概念一定是紫烟教她的,狼孩蹩脚的草原语搭配她严肃的神情,反而更彰显出她的率真和坦诚。
她是认真的,任谁都看得出来。
狼孩在这方面是一张白纸,她这样行事不奇怪,未必真有和乌鸦、豹肝结交的意思,大概率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说白了,纯粹是因为她把紫烟看得很重要罢了。
紫烟祭祀火山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如果那时候是两人的初识,这么短的时间不太可能培养出这么深厚的情谊。狼孩和紫烟应该很早就认识了。
张天想起阿巴的经历,忽然想,阿巴当年看到的坑洞,会不会就是小狼孩去找小紫烟玩耍时留下的?
一個是被狼群养大的人类幼孩,一个是从小被捧上神坛终生被责任束缚的大祭司,在某种程度上,两人都算是族群里的异类了吧……
阿巴一个箭步上前,急切地问:“你还记得我吗?”
他在一旁打量她很久了,往事清晰如昨,狼孩早已不是他记忆里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孩,但她的眉眼依稀还有几分当初的模样。
无需思考,在见到她的那一刻,阿巴的直觉便告诉他,她就是他在找的人!他一直以为她是个男孩,当然了,现在看起来也很像是个男人。
狼孩没有吭声,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阿巴不知道她是忘了自己,还是没听懂自己的话,于是朝天空祭司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张天用森林语说:“你以前是不是去过草原?用这颗石头的力量。你曾经把一个草原人带到了这片森林里,还记得吗?”
阿巴虽然听不懂,但用脚趾猜也猜得到天空祭司在说什么,附和道:“是我!阿巴!”
狼孩依然沉默。
阿巴有些忐忑,很怕狼孩告诉他,那晚的经历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他本该是个平平无奇的人,本该像部落里的其他人一样过完自己平平无奇的一生,是那场充满奇幻色彩的冒险让他有了值得被人记住的故事,让他的名字即便在他死后也有机会流传下去,他的后代会记得他,每一个草原人都会记得他。
他已经老了,对一个半截身子埋荒沙的老人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但对狼孩来说,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她早已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抛诸脑后。
好一会儿,阿巴终于看到她的神情发生变化,流露出些许恍然之色。
“是你!”
狼孩想起来了。她仔细看他几眼,很难将眼前这个瘦弱佝偻的老人和当初那个魁梧挺拔的壮小伙联系在一起。
阿巴激动到跳脚,嘴皮子都不利索了,语无伦次地说:“那晚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吗?我竟然从地底走到了草原的尽头!那晚的巨人就是这只大猴子吧,不知道我看到的是哪一只?还有会发光的石头……”
张天只翻译了第一句话。
“是真的。”狼孩用草原语很认真地回答。
阿巴高兴极了,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抱住她,好在他忍住了,否则跟在狼孩身后的那头大狼一定会扑上来将他撕碎。
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正色说:“如果没有你,我肯定会死在那个奇怪的洞穴里。是你救了我,我理应向你道谢,回报你的恩情。但那时的我太害怕了,实在给草原人丢脸,现在,我想弥补我曾经的胆怯。”
想到那晚逃之夭夭的自己,阿巴不禁面露惭色,随后郑重其事地向狼孩道谢。
狼孩有些意外,那天的事她没放在心上,阿巴表现得到底有多怯懦她也早已不记得,在狼的认知里,报恩是非常严肃的概念,代表一辈子都要忠于另一头狼,听从其差遣。
她不认为那件事值得他这样做。
甚至连道谢她都不认为自己应该接受,紫烟说过,只有得到其他人的帮助,才需要道谢。
那天的真实情况其实和阿巴以为的有所出入。
正如张天猜测的那样,那个坑洞原本就是她留下的。
自从捡到了那颗黄石,发现了其中蕴含的力量,她就经常利用遁地之术带着她的狼同伴到处探索,起初只是在森林里转悠,也是在那期间,她结交了隐居竹林的巨猿和大熊猫。
后来,森林里玩遍了,她便前往更远的地方。
遇见紫烟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注定。
看见紫烟的第一眼,她就感觉得到,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看似无忧无虑的女孩,其实不快乐。
狼孩说不上来那是怎样一种感觉,但她懂,她的狼妈妈、狼兄狼弟也都待她很好,可她终究不是狼,狼群也从来不认为她是一头货真价实的狼,时至今日,森林里的狼在谈论到她时仍然会说:嗷,那个人类的幼孩。
认知到这一点令她痛苦了很久,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人类吗?她不认为自己是个人类。她见过许多两脚兽,那群贪婪、不守规矩、不知节制的坏家伙,她宁愿当一头假冒的狼,也不要做一个虚伪的人!
紫烟是个例外,只是远远的一眼,竟让她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感。
山上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派人严防死守,全天候执勤,连一只蚊子都不放进的大祭司的闺房,却被一个野人来去自如,跟回自己家似的。
狼孩从地底出现,又从地底离去,神不知鬼不觉。
起初只是在屋中偷偷摸摸会面,后来,两人混熟了,胆子变大了,紫烟便跟她一块儿偷溜出去,满山遍野地玩,当然也是从地下离去。
阿巴并不知道,他顺着洞壁往下攀爬的时候,山上人捧在手心的大祭司正躲在洞底,和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人嬉戏打闹。
紫烟吓坏了。那时的她还是个小女孩,刚接任大祭司不久,部落里的事务由老祭司青焰在打理,青焰也是她的老师,非常严厉的老师。
身为一脉单传的大祭司,她的安危高过一切,偷跑出去玩这种事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何况还是跟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人。
想到事情暴露后所要面对的惩罚,想到青焰那张严肃古板的脸,紫烟就吓得浑身发抖。
阿巴说,他快要爬到底部时,岩壁忽然剧烈震动起来,其实那是狼孩搞的鬼。
阿巴被掉落下来的石块砸晕后,狼孩便把紫烟送了回去,因为那地方距离山上部落不远,为了不让人起疑,她复原了那处坑洞,将那个碍事的家伙带到了遥远的草原尽头。
换句话说,狼孩不仅没有救他,反而是那次事件的罪魁祸首。
阿巴不明就里,见狼孩迟迟不表态,还以为是自己不够诚恳,便再三道谢。
张天知道黄石的力量,再结合阿巴有关那次经历的描述,心里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你应该接受。”张天对狼孩说,“他正是为此而来,这件事他记了很长时间,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你的认可对他很重要。”
狼孩不是很理解这种心情,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她的认可对另一个人来说很重要,但老人的诚恳让她莫名的动容。
她想了想,决定按猿猴的规矩来,于是摸了摸老人稀疏的头发,说:“我接受。”
不是让你接受小弟的那种接受啊!
张天哭笑不得。
尽管被一个年轻的女人摸头杀很奇怪,但这丝毫不妨碍阿巴长出一口气。他终于释然了。
“吼……”
低沉的吼叫将众人的对话打断。
另一头巨猿也靠着树干坐下来,发出痛苦的呻吟。
猎人们的长矛、鱼叉在它身上留下不少伤口,若不进行处理,这些伤口同样致命。
一团灰影从树叶间一跃而下,跳到张天肩头,随之而来的冲击力令他脚下一趔趄。
“死猴子!”
虎头大喝一声,举起砂锅般的拳头朝那猴儿打去!
“呜!呜!”
呜呜吓得大叫,抱着张天的脖颈轻巧翻转到另一侧。
张天制止道:“由它吧,这只猴子没有威胁。”
见虎头收手,呜呜反倒来劲了,探出头冲他龇牙咧嘴。
张天一巴掌拍它头上,用猴语勒令它老实点。
呜呜不再挑衅虎头,转而请求张天的帮助,求他把几天前对它屁股做的那些事,再对众猴之王做一遍。
呜呜不明白什么是疗伤,但它知道在做完那些事后,它的屁股很快就痊愈了,它希望众猴之王也能痊愈,事实上,它是代表猴群来的,猴儿们都希望它们的王能重新振作起来,率领它们一统森林。
懂得猴语的狼孩自然也听懂了,忙用森林语问:“你能够让它的伤势好起来?”
张天如实说:“我做不到,我的族人或许可以。”
狼孩还没得及高兴,张天一盆冷水浇下:“但我的族人害怕你们,你们昨晚杀了太多人,他们害怕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绝不会!你们不是河畔人!”
“我相信你。但我相信你没用,你要让我的族人相信你。”
“我该怎么做?”
张天正色说:“想让其他人相信你,应该先展示你对其他人的信任。你相信我吗?”
狼孩给出肯定的回答。
“好,那我带你去见我的族人,只有你和紫烟,你的狼同伴应该远离我们的营地。我的族人是人,人生来就惧怕狼,让你的狼同伴保持距离,你独自前往,这是展示信任最好的方式。莪向你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狼孩略一迟疑,问:“我按你说的做了,你的族人就会让我的同伴好起来吗?我的意思是,我所有受伤的同伴。”
狼孩同样不懂得何为疗伤,但她见识过这群不速之客的本领,他们连火焰都能掌控,或许真能做到某些不可思议的事。
这次夜袭,死伤的不止是巨猿,大熊猫、狼群和猴群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这些伤势就算不立即致命,也将大幅削弱它们的狩猎能力和生存能力,甚至意味着慢性死亡。
如果他的族人拥有让她的同伴痊愈的能力,那无论冒多大的风险,她都甘愿前往!
张天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说:“这取决于你,要看你怎么表现,能否取信我的族人。”
……
一叠声地吠叫之后,在营地外巡弋的狼群四散而去,逐渐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这是……撤退了吗?
猎人们不敢掉以轻心,忽见一队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欣喜道:“祭司大人他们回来了!”
“一定是那狼孩怕了祭司大人,所以狼群也夹着尾巴跑了!”
“咦?怎么还有两个外族人?”
“难道是狼孩和山上部落的大祭司?”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伸长了脖子好奇张望,想看看传说中的狼孩到底长什么模样。
一看之下,不禁有些失望。
“看起来和我们也差不多嘛……”
等离得近了,说这话的人立刻收回自己的话。
这两个女人一个仿佛浴火而生,遍布全身的伤痕触目惊心,为她平添了几分恐怖气息;另一个只是长着人的面孔,模仿着人的姿态,然而那双凶狠锐利的眼睛,已将她的本质暴露。这个女人极其危险,猎人们都冒出这样的念头。
但这个危险的女人是只身前来,她甚至遣散了狼群,显然没有敌意。
狼孩不仅没有敌意,相反,她比围观的吃瓜群众更加紧张,她之所以目露凶光,是因为她很不安,在不安的时候恐吓、威胁对方,是野兽常用的一种自卫方式。
她不是第一次和同类接触,除了紫烟以外,她还和岩堡人接触过。
紫烟让她改变了对人类的看法,而岩堡人成功将她的改观彻底扭转过来,再次回到她对人类的刻板印象,连带着对河畔人都心生厌恶。
这些人又是怎样的呢?
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观察着每一张面孔。
那个自称天的年轻人对她没有恶意,她感觉得到,但也仅此而已,她对他其实并无好感,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并非像他声称的那样完全相信自己。
所以相对的,她对他的信任也有所保留。
狼孩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好奇、或忌惮、或戒备的面孔,最终落到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身上,顿时眼睛一亮。
那种熟悉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和当初第一眼看见紫烟时如出一辙。
她见过许多人,但这种不知所起的亲切感只在紫烟身上感觉到过,现在,又多了一个。
她不明白原因,她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的直觉和她的狼兄狼弟一样,一向很准。
紫烟也正看着同一个人,她虽然没有狼孩那样敏锐的直觉,但她已经从乌鸦口中知晓了有关火山喷发的事,知道有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女娲后人,替她完成了本该由她完成的使命。
得知族人躲过了这场灾难,这时或许已经找到新的家园,开始了新的生活,一直压在她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看见林郁,紫烟感觉像是看见了从前的自己,这女人长得又高又白,一看就知道,肯定打小好吃好喝供着,没干过什么体力活,也不曾遭受风吹日晒,就像她的族人曾经对她做的那样。
想到族人已经投入天空的怀抱,今后不再祭祀大山,赤石也已赠送给这位女娲后人,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紫烟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是我们的巫师,林。和你们一样,她也能够使用五色石……也就是神奇石头的力量,除此之外,她还是神农的后代,懂得治病疗伤的方法。”
张天在北方语、草原语和森林语之间来回切换,为双方介绍。
狼孩听得稀里糊涂的,什么巫师、五色石、神农的后代、治病疗伤……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但她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只有神奇石头她听懂了,她正是这样称呼黄石的。
“你能够使用这颗石头?”
狼孩大喇喇地掏出黄石,摊开在众人眼皮底下,她和人类打交道的经验毕竟太少,还不懂得何为财不露白。
张天用北方语翻译给林郁听,紧接着用草原语翻译给紫烟听,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我太难了……他心里叹气。
林郁笑了起来,见狼孩率真,她也不隐瞒,摸出白石和赤石,展示给她看。
狼孩和紫烟均是一惊,青石林郁已经归还给葵,不然,两人的神情还要更加精彩。
林郁对紫烟说:“这枚赤石原本是山上部落的,你的族人以为大祭司一脉已经断绝,今后再没人能使用它,便将它送给了我。”
“我听乌鸦说了,你对我们有恩,草原人一向有恩必报,理应这样做。”
紫烟语气平静,眉眼间没有丝毫的不满或者不甘,倒令张天有些意外。
狼孩凑近端详了好一会儿,确认这两枚石头和她的神奇石头并无二致,只是颜色不同,嘀咕道:“原来神奇石头有这么多颗吗?”
张天顺着她的话说:“这种神奇石头其实叫做五色石,意思是五种不同颜色的石头,这两枚石头是白石和赤石,你的那枚是黄石。关于五色石的起源,有一个古老的故事,等说完正事,我讲给你听。”
“故事……”
狼孩很少听故事,狼族里不流行这个,猿猴一族倒是给她讲过一些,无非是昨儿个戏弄了傻狍子,今天打算把松鼠私藏的坚果挖出来之类的琐事,没多大意思。
说到故事,紫烟想起了乌鸦、豹皮和豹肝讲的那几个故事,那是她听过最震撼的故事,至今印象深刻。
五色石的起源,听起来就很精彩……她不禁心生期待。
先说正事。
狼孩表明来意,请求林郁为她的同伴疗伤。
张、林二人交换了下眼神,林郁秒懂张天的用意,便配合他嗯嗯啊啊的打起马虎眼来。
反正语言不通,林郁说什么不重要,归根结底是张天这个翻译在主导对话。
张天面不改色道:“巫师大人治病疗伤是为了挽救生命,但想到你的同伴痊愈后,又会继续袭击人类,去伤害其他生命,她非常忧虑,这违背了她的初衷。”
闻听此言,狼孩忽然有些激动,提高声量说:
“河畔人也杀害我的同伴,河流以北的狼几乎被他们杀光了!但他们还是不满足,还要到河流南岸来抢夺我们的领地!我们只是在守卫自己的家园,保护自己的同伴,这有什么错吗?难道狼群就活该被人类屠杀,不能反击吗?”
“这没有错,所以昨晚的袭击,巫师大人没有阻止。巫师大人的意思是,昨晚那场袭击,河畔人已经得到了惩罚,没必要再袭击另外两个部族。”
张天从情报网中得知,母亲河部族的残兵败将已经逃到妹妹河部族去了。
他看出狼孩不满足昨晚的战果,有意乘胜追击,故有此一言。
“这还不够!”狼孩发出狼叫,“我要把他们赶出森林,一个不留地全部驱逐出去!”
“河畔人世世代代居住在森林里,他们也是森林一员,你把他们全部驱逐出去,和杀光他们有什么区别?换作是河畔人要杀光所有的狼,你们会怎么做?”
“河畔人绝不会得逞,他们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张天顺着她的话反问:“那你做好准备了吗?”
狼孩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准备好付出惨痛的代价了吗?”张天很有耐心,“不要小瞧了人类,他们守卫家园、保护同伴的决心不比你们差,把他们逼急了,他们也是会拼命的。现在,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你呢,你准备牺牲多少同伴?”
狼孩不说话了,她是凭一腔怒火做出的决定,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接着打下去,伤亡会比昨晚惨烈得多。你想让河畔人遵守森林的规矩,达到这个目的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要用最残酷的方法呢?这对你们也没有什么好处。”
狼孩抓抓头,她当然不希望看到同伴死去,但除了流血和牺牲,她想不到别的方法。
“没有别的方法。”
“当然有。”张天说,“我说过了,你可以和他们谈,天空氏族愿意做这个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