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看着眼前的大蒜们,长叹了一口气,继续道:
“从分配的角度看。”
朱允熥先指了指占有最多土地的大蒜:
“首先,他们所获得的粮食,是最多的。”
“虽然他们并不下地干活,但土地是他们的。”
朱允熥又指了指占有少量土地的大蒜:
“他们能够得到土地上的粮食。”
朱允熥又指了指没有土地的大蒜,又指了指有最多土地的大蒜:
“这些人能够获得的粮食,便要看这些人的脸色了。”
蓝玉听着朱允熥所说,下意识地带入了无地贫农的视角:
“看他们脸色?”
朱允熥苦笑一声:
“对,看他们脸色。”
“其实在风调雨顺的年月,虽然说要种地,又要看他们脸色。”
“但劳苦终日,总还是能够勉强吃饱,活着的。”
“活着就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朱允熥冷哼一声:
“这,就是过往史书上记载的盛世!”
朱允炆听着朱允熥所说,眉头紧锁:
“这就是盛世吗?”
“和我先生们所说,不一样啊。”
朱元璋听着朱允熥所说,却是点了点头。
大部分民众,能够活着,就算是盛世了。
朱元璋闭上了眼睛,似乎回想起来,没有闹灾荒那些年。
父亲母亲虽然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地下地干农活,他也要给放牛,但总能够得到充饥的粮食。
青黄不接的时候,邻里间互相借助,也不至于饿死。年关岁末,还能吃上一顿饺子。
如果日子要是能够一直这样过下去,真的会冒着杀头的风险,起兵造反吗?
朱元璋苦笑了一了一声。也许不会吧。毕竟他朱元璋是造反成功了,在造反的过程中,他也见到了太多同伴的死亡。
屋中,蓝玉长叹了一口气,问道:
“若是发生天灾呢?”
朱允熥点了点头:
“若是发生天灾。”
“拥有土地,不事劳作的这群人,拥有着最多的粮食,吃喝不愁。”
“但这些无地之人,不掌握粮食的分配,自然没有余粮度日。”
“最可怕的是,灾年几乎是连续的。”
“因此,在土地上耕种,基本上不会产生任何价值。”
“可是,这群无地的农民,还要向地主缴纳地租。”
“没有收成,有哪里来的粮食,缴纳地租?”
“因此,在灾年,掌握最多土地的那一群人,宁可将土地荒芜,也不愿把这些土地,给那些无地的农民耕种。”
“这便是史书上记载的大灾之年。”
蓝玉听着朱允熥所说,不禁被勾起了许多年前,在饥饿中挣扎的年月。
蓝玉此时也顾不上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了,指着占有最多土地的少数大蒜,急声问道:
“那他们为什么不把粮食,分给剩下的人们?”
朱允熥冷哼一声,把手指向了那群拥有着部分土地的大蒜们:
“在地主们眼中,这些略有薄产的中农们,才是他们的目标。”
“这些小有土地的农民,虽然相比无地的贫农来说,日子过得好得多。”
“可在大灾之年,也很难让全家幸存。”
“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便会要用自己手中的地契,去地主家换粮食。”
“这群中农,躲过了饥荒,也没有了土地,成为了贫农。”
朱允熥一边说,一边儿将涂鸦中少部分人占据的多数土地划得更大些,一边儿将一头代表着中农的大蒜,划到一旁属于贫农的大蒜之中。
“这场饥荒,对于这些贫农来说,失去了生命;对于这些中农来说,失去了土地。”
“对于这些地主来说,只不过是失去了粮仓中的一些存储,同时却得到了很多土地。”
朱允熥直视着蓝玉:
“如果你是这个地主,请问你会选择开仓放粮,还是选择兼并良田?”
开仓放粮?兼并良田?
蓝玉看着朱允熥,眼神游移。如果说蓝玉还是当年的那个吃不起饭的穷小子的话,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粮。
但如今的他,贵为“凉国公”,又是兵马大将军,家中良田千顷,手下指着他吃饭的兄弟们不计其数,又怎么能够轻松做出放粮的决定。
另外,放粮是一个获得民心的好机会,作为掌兵权的大将。布施穷人,要买人心,已经有了取死之道。
蓝玉叹了口气:
“赈济灾民,应该是皇帝陛下的恩典。”
朱允熥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语,蓝玉的想法他大概能够猜到,但他所想说的,并不完全是这样:
“赈济灾民应该是谁做,这不重要。”
“这或许应该是皇帝陛下的责任,或许应该是地方的乡绅。”
“你有你的考虑,我能够理解;但他有他的考虑,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考虑。”
朱允熥地上的涂鸦画了又画,将本就数量稀少的几头有自己土地的大蒜,扔到圈外无地的那一堆大蒜中。
“重要的是,从结果上看,必然会是这样。”
“有土地,有粮食的人土地和粮食越来越多。”
“没有土地,也没有粮食的人,饥寒交迫。”
“这就是舅姥爷当年为什么吃不饱肚子的原因!”
“而非简单的天灾,或者是人祸!”
蓝玉听着朱允熥的话,愣住了。方才朱允熥所说,不还是“大灾之年”和“不放粮赈济”两个问题吗?
这不就是天灾人祸?
蓝玉挠了挠头,把他的疑问说给了朱允熥。
窗外,朱允炆瞪大了双眼,同样没有理解。
只有朱元璋紧皱眉头,十分严肃。
朱允熥看着蓝玉,长叹一口气,朱允熥扔下手中涂鸦的笔,将所有大蒜都归拢到一起,捧着递给一旁的李太医,轻声道:
“如我所说,安心炼药。”
李太医连忙接过来朱允熥手中的大蒜,低着头摆弄手中蒸馏“大蒜素”的装置。
天可怜见!他这个太医,本就是想找朱允熥学些治病救人的手艺,却不料听着朱允熥讲起了对历史,对政治的看法。
朱允熥走了两步,靠坐在床上,看向蓝玉,问道:
“还记得我方才最初说的是什么吗?
“是矛盾。
“要透过问题看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