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颅内之蛾汲取到过量的杯之汁液,赫然撑爆了肚皮,在砰地一声闷沉炸响中溅射出鲜艳如血的颜色。
碎裂的躯壳混杂着粘稠的液体飙溅在颅骨内壁,滑落至躯壳深处。
仅剩下半截残躯的颅内之蛾非但没有萎靡不振,漆黑的蛾瞳反而是迸发出格外闪耀的辉光。
…………
恍惚间,他似乎沉浸到意识的深处,得见沉睡心灵的洞口。
只是这一次通往漫宿的入口十分狭窄,像是坑洞坍塌后岩石堆垒的缝隙,石缝间泄露进来如烛火摇曳的微光。
他费力地扒拉着碎裂的石块,沿着逼仄咯掌的石孔小径行至幽暗的林地。
微风穿梭于枝桠间,风声凄厉似在号哭似在哀嚎。
古树枝桠不敢动弹,丝绒苔藓褪去隐没,奇型鼹鼠躲在树洞瑟瑟发抖。
仅剩下飞蛾振翅的声音响彻天际,皎洁的弧月也为铺天盖地的蛾影所遮掩,林地遭绝对纯粹的黑暗所俘获。
可他却感觉如鱼得水,他肆意地奔跑,只感觉视野从未有过的开阔,速度前所未有的迅捷,两侧景物似在飞速地倒退。
脚下再无湿腻软滑的苔藓,古老根茎也纷纷避让,却不似是当年的礼貌退让,更像是为惊恐而躲避。
他虽然再也感受不到颅内之蛾的指引,但内心却本能地涌起异样的冲动,在未知的前方似乎有某件极为重要的事物正在等待着自己。
他无法对抗此物对自己的吸引,三目因饥饿而透出欢喜,他于林间寻觅不止……正如同他的祖先也无法抗拒对辉光的渴求,奋身仆入其中。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或许只是日晷的稍微转动,或许只是滴露的一次倾泻,又或许醒时世界已经过去了七个白昼和七个夜晚。
他终于在荒无人烟的林地中,遥遥望见那道身影。
只是那道身影看起来畸形而瘦弱,犹如是生活在黑暗中的雄性低等物种。
但他的翅翼在振动,他的皮肉也在振响,颅内回荡着咔嚓咔嚓似剪子并合的声响……他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对象。
喀嚓喀嚓喀嚓——他回以亲切的问候,可对方却似是已然衰朽至石化,他的呼喊如同是投石落入泥泞沼泽,未得到任何的回应。
他疑惑地靠近,低等生物模样的身影仍然屹立不动。
可只等接近以后,他才发现这道身影布满漆黑色的蜘蛛网,似乎已在林地间等待过漫长的岁月。
他凑近一看,就见对方后脑勺撕裂有一道深深的豁口直至腰部,清晰可见依旧残留活性的翻卷血肉还在蠕动,豁口断层的骨骼也是新鲜的灰白,内部的生命组织仍然在顽强地搏动,唯独颅骨以内却是空荡荡无一物……
原来只是一具蜕下的旧皮囊。
他这么想道,九十九棱面的翡翠眼瞳闪耀着狂乱奇想的光辉,他忽而凑到对方身后的蜕皮裂缝深吸一口气,鼻端的触角感受到鲜活的芬芳不禁狂舞……好一股纯粹新鲜的味道!
他转身来到石化似蜕壳的前方,他见到了一张典型的雄性低等生物面孔……脆弱不堪的肌肤,多余不必要的毛发,丑陋如石刀片似的视觉器官,怪异如山坡隆起的嗅觉器官,效率低下的进食口器以及如扇叶似的落后听觉器官。
哼,孱弱不堪的低等生物。
他如是讥讽道,但内心却浮现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为何感觉这副相貌看起来是如此的眼熟?
是我圈养的其中一个奴隶吗?还是曾经被我吞入腹中的荤食?
他越是仔细观察,越是感觉这副如石块般棱角分明的面孔极为眼熟,似乎自己曾无数次在梦中与对方相会过似的……可他早在很久以前便已经能够精确地控制颅内激素的分泌,达到近乎无梦的境界。
在疑惑的时候,天空中川流不息的蛾影忽而飞下来一只斑驳的肥硕蛾子。
肥蛾降落在他的头顶,鳞翅振动扑棱扑棱似在窃窃私语。
他只觉得肥蛾倾诉捎带来的讯息实在是太过于缓慢,面露不耐之色,伸手抓住振翅的蛾子,一把塞入口中,大口地咀嚼着鳞翅与其中蕴含的记忆。
嗯!他品味到肥蛾的记忆这才幡然醒悟,理应长埋在林地根茎深处的死去记忆开始复苏,腐朽枯槁的骨爪从腐烂泥土中探出,紧紧抓住自己脚掌后跟的第二根脚趾。
他抬头凝视着那双黝黑的眼眸,那如镜面般透彻的晶状体反射回来微光,映照出自己当前的面貌——遍布细密硬化鳞片的皮肤,荧绿如翡翠的瞳孔,扭曲如星辰光芒放射的鼻端触须,锐利尖刺口器弧起的夸张笑容。
他猛地一拍后脑勺,用劲之大,额顶的第三目都差点因此再度掉落出来。
“嘿嘿,我想起来咧!”
“这不就是我那具抛却于未来与过去夹缝间的旧形体嘛!”
他环视着这具早已遗忘模样的躯壳,罕见地回忆起当年稚嫩的举动,他依稀还记得那些与凡人斗智斗勇的趣味小游戏……嘿嘿真好玩。
但下一刻涌现的回忆中又掺杂着其他稀奇古怪的毫不相关的信息,如嘈杂的声音不停地在颅内喋喋不休。
“什么伦敦陷落,什么无光之海……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他不悦地弹出第六指中的利刃,掏了掏耳朵,深深挖出一团灰白色的蠕动组织,随手弹飞在地,再一脚踩他个稀巴烂!
呼——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他望着地上的思维碎渣,突然回想起来刚才的肥蛾。
哎呀,怎么一不小心就把老大的信使给吞了?!
他满怀歉意地划开伤疤锁的拉链,取出尚未被腐蚀熔炉焚烧殆尽的蛾渣,双掌合拢使劲地搓来搓去,搓来搓去。
再摊开手掌时,掌心处已然躺着一只神智不清的肥蛾……就是好像搓得太用力,都把对方体表的斑驳色彩给搓没了。
“不过没关系呀,一白遮百丑嘛,你这份独具一格的颜色在灰扑扑的蛾群中简直就是帅爆了好吗!”
肥白蛾子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振翅飞入天空,那一点纯白在黑压压的蛾群中显得尤为鲜眼。
他摸了摸干瘪的肚皮,不自觉嘿嘿一笑。
他……饿了。
他收缩起利爪,小心翼翼地从面前石树的枝头摘下两颗白肉黑核的无皮荔枝,放入嘴中酣畅淋漓地大口咀嚼,这无皮荔枝果肉结实汁液饱满,一口咬下,混浊的汁液在尖锐如匕的利齿间爆开,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
又抬起右臂弹出指尖,如黑曜石般流转着邪异光彩的刃爪划破脆弱不堪的草叶,剥开坚韧厚实的树皮,削断根根粗壮的纤维,敞露出内部搏动不止的树心果,看起来活像一枚红皮大椰子。
他斩断树心果与主干的连接,大椰子顶部的根茎处流淌出甜甜的椰汁,仰颈大口饮下,大嘴扩张超过九十度,将硕大的椰果一口吞下,连带着脆韧的果肉一同嚼碎吞咽……只感觉凡人思维的缤纷色彩情感又重新灌入自己灰白的颅内,他再度品尝到过往抛却的激情澎湃滋味。
尖利分叉的细舌挑出残留在齿缝间的椰丝,宽厚如叶的肥舌舔舐干净嘴唇间的余味。
真不错,原来以前的想法是如此地美味……他思虑着某种追忆,感觉自己如此不问自取,似乎有些不太地道,按照文明和谐平等友善等至高的真意,自己理应返还些礼物。
他褪下自己细密鳞片的破烂衣衫,披在其体。
他摘下九十九棱面的翡翠色宝石,挂回枝头。
他取下自己深藏的一枚红白椰子,填入空洞。
“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
他狞笑着握住四支犄角,臂膀发力将限制自我思想的容器撕裂开,赶在内里之蛾仓惶逃窜之前,一把捏爆其肚腹。
“哈哈哈,乖乖的别乱跑呀。”
他放怀大笑着,将破碎的颅内之蛾塞进树冠之首,拔下额头突起的细长骨刺作扣针将其后的深邃裂口缝补起来。
他退后数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不错不错真不错……嘿嘿,真不愧是我……唉呀,差点还忘了最关键的一件事!”
他贴近旧自我的耳畔,轻声低语道:
“约翰·H·沃森……飞蛾大佬命我告诉你。”
“灭绝的从未灭绝,死去的从未死去,一切皆藏匿于内。以上便是祂要说的话。”
沃森听闻此句,低垂的眼皮颤栗,新塞的心脏搏动,残破的颅内之蛾破茧而出!
他睁开双眼,面前只剩余一片狼藉的餐桌,但自己全然不记得这些食物的滋味,对过往口味的追忆也随着杯相的完全枯萎而烟消云散。
沃森只记得自己刚才陷入到密传晋级的幻境,幻境中自己似乎化身为某种古老的超越想象的怪物,某种早在人类文明诞生以前便存在的怪物!
幻境的细致处已然记不清晰,但沃森仍然留存有大概的印象——自己似乎是在林地中奔跑,而后又遇上了‘自己’?并且与‘自己’进行了一番掏心掏肺的交流?!
沃森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似乎还能感受到那道开颅的伤痕。
他内视着抛却肚腹以后内敛起来的颅内之蛾,心头生起浓浓的疑问。
颅内之蛾……到底是形而上学的精神虚相,抑或是真实存在的漫宿生物?
假若这是真实存在的生命,那现在留存我颅内的还是原来那只蛾子吗?还是另一只相似的蛾子?
沃森只感觉自己内心仍然残留着那头远古怪物的思想与记忆,他已然知晓应当如何驱使颅内之蛾,如何御使激情、躁动与入迷的情绪转换为难以捉摸的无形畸奇力量,来保护孱弱的尚未蜕变完成的自己。
同时,沃森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怪物思想的影响,他的心智似乎发生了某种难以道明的变化。
他望着女大厨的脖颈,记忆深处忽而涌起某种咸腥而甘甜的滋味,只感觉尖锐的虎牙似乎在瘙痒,如同欠缺青石打磨的兵器。
沃森吞咽下一口唾沫,装作漫不经心地抹去嘴角残留的油渍,说道:“味道还可以,鸡有鸡味,鱼有鱼味……就是姜葱不太对味。”
大概名为阿梅的女大厨听得这番朴实无华的评价,却是眼冒精光——没想到在这异国他乡居然也能碰上行家!
她急忙回复道:“这些都是在本地种植出来的老姜和青葱,味道的确与故土相差不少……先生您真是个行家,竟然一口就能品尝出其中滋味的差异。”
“嗯。”
沃森微微点头应和,实际上全副心神却是统统集中于感应魂躯内的景象。
因蛾的蛰伏、杯的消逝,此刻尚未完全解密的刃之密传已然占据到魂躯内部的至高位置,进一步增长伴随幻境携带回来的暴戾欲望,某种期盼收割生命的饥渴几乎就要将沃森完全俘获。
呼——沃森移开目光,极力地平缓呼吸,按捺下内心的躁动。
他尽力地说服着蠢蠢欲动的内心……难道面前的女子有触犯到禁条吗?
她既没有想要试图谋害我的生命,也没有残害过其他生命,此刻更非战场……我怎么能够就此违背养父建立的信条呢?
假若如此,我又与那些癫狂的畸变者和司辰信徒有何差异呢?我与兰斯、哈里斯、威廉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但是,我与他们真的存在实际的区别吗?
他们为司辰密传的欲望所俘获,为奉行准则而肆无忌惮地放纵欲望,残害醒时世界的生灵……而我,不也是一样的吗?!
我与这些因禁忌知识而迷失自我的家伙,到底又有什么差别?仅仅是因为我尚且残留着一丝的理智吗?
“不过,以我如今的蛾相……已经足以骗过温弗雷斯。”
沃森在心底喃喃着,离开阿梅茶楼所在的街道,来到偏僻无人的小巷,他扯掉粘在下巴的假胡子,取下鼻梁上的平框眼镜,擦掉脸上的化妆品,摘下高帽和里面的泛黄假发,脱掉杂货店淘来的旧款豪华大衣及肩膀的填充物……将这些伪装的东西统统丢到路边的空汽油桶点燃,恢复了本来的面貌。
这才呼唤出租马车在城内兜兜转转,最后却是在某个偏僻的角落下车,徒步返回租住的公寓。
…………
“沃森?!”
温弗雷斯听到自己助手兼副教主的内洛·巴克斯的话语,也不禁惊奇地呼喊道。
“温弗雷斯先生?!”
沃森听到这熟悉的嗓音也不禁惊呼道。
听到现教主与旧上司呼喊内容的内洛·巴洛斯更加是不禁诧异地尖叫道:“沃森长官!温弗雷斯先生!你们竟然认识?!!!”
温弗雷斯目睹到自己助手这番惊骇的面容,便已然知晓沃森便是内洛那位一直崇拜敬畏的英明神勇上司,他故作沉稳地说道:“嗯,沃森先生曾与小安娜共处一间医院,我也和他打过些许交道。”
而沃森也不过只是淡然地回复道:“是的,我曾经与小安娜同在一间医院,与温弗雷斯先生有过短时间的接触。”
内洛见到尊敬的沃森长官,简直就是本能反应地想要放下手中记事本,想要上前搀扶着长官迎接至队伍的前列。
但在身旁教主的灼灼目光下,他又忍住了这番冲动,退缩回去……毕竟长官已然对着他暗暗摇头示意。
沃森只是默默地等待着队伍推进……没有等待太久,他终于得以再次见到与温弗雷斯相会。
面对这位差点夺走自己副教主信任的陌生的熟人,温弗雷斯·摩根只是面露浅浅的笑容。
“好久不见,约翰先生。”
“好久不见,温弗雷斯先生。”
“我上个礼拜前往皇家自由医院的时候,还听小安娜提到过伱最近工作似乎相当繁忙,无暇与她见面——”
沃森说到这里,他扭头打量着四周蓝紫色的厅堂,扫视着厅堂四周围的排椅上打吊滴的病人,观察着周边忙碌的义工人群。
“只是没想到,温弗雷斯先生你在百忙之中还能抽出空来从事免费义诊,如此善良,如此无私……您真是一位伟大且高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