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竹韵沉默了下去。
她已经发现了,不管她如何解释,都会出现一个致命的漏洞。
最开始她之所以偏袒叶铭,为其遮掩,是因为担心他刺杀姜澜的刺客身份暴露。
而叶铭当时刺杀姜澜,可是打着余邑城那名刺客林凡同伙的身份,那名刺客不就是血仙教的余孽吗?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在她替叶铭遮掩身份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后面会被牵扯进去,并且解释不清,被认为帮其遮掩血仙教之人的身份。
在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便是说出当时偏袒叶铭的原因,可如此一来,不就是在告诉众人,她在煮茶大会当众撒谎,欺瞒了众人。
瑶池宗的名誉,又往哪搁?她这个圣女,哪怕将这一切解释清楚,可自今往后,也将威信扫地。
再者来说,直到现在这一刻,她其实还是有些不愿相信,叶铭会和血仙教牵扯关系,并欺瞒利用她。
可她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凌竹韵,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齐恒再度喝问道,隐隐间有让身后众人合力出手,拿下凌竹韵的意思。
“……”
凌竹韵不语,眉头轻轻拧着,完全没了来时的盛气和凌厉。
“齐恒你真的确定,叶凌他就是血仙教的人吗?”
良久后,她才开口问道。
“呵呵,我等亲眼目睹的事情,还能有假?之前种种迹象都在表明,那家伙身疑点重重,在这个时候,凌竹韵你还想继续偏袒,为他遮掩吗?”
“枉费伱那些师妹,如此信任于你,可你却和外人勾结,将她们带来,坑杀于此。”
齐恒冷哼道,对于现在凌竹韵的反应,可一点都不意外。
“你亲眼看到我的师妹们,都死于血仙教的阵法之中吗?”
凌竹韵怔住,片刻后才问道,面纱下的脸蛋,眸光显得有些黯然。
这一路,她都在尝试联系瑶池宗的弟子们,可都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眼下连问道古派、碧游洞天等势力的年轻一辈,也尽数折损。
瑶池宗的弟子们没有她保护,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倒是没有亲眼看到,不过有一点却是真的,没有人见到过瑶池宗的弟子,估计都已经死在了秘境外面。”
“连我都只勉强留下半条命,你莫非以为你的那些师妹们,遇到血仙教的人,还能活下来?”
齐恒看着凌竹韵此刻的神情,反倒是有些愣住了。
不过这女人不可轻信,万一是故意露出这般神情,来迷惑众人。
凌竹韵沉默了下去。
师妹她们真的死于血仙教的人手中吗?因为她的疏忽离去,没能护住她们……
她本来是想去寻那几位失踪的师妹的,可到头来,她谁也保护不住。
凌竹韵心头一时陷入了失措茫然中。
她下意识地望向姜澜,面纱下贝齿轻咬住唇角。
姜澜注意到她的目光,心中顿时饶有兴趣。
自己种的苦果,不得自己咬牙吃下去?
当然,他很清楚。
凌竹韵顺风顺水的人生里,哪里遇见过这种场面,别说是被人诬陷怀疑了,就连被人质疑,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不过,姜澜还是不打算出面,毕竟调教……不对,是磨炼,这点程度怎么够。
所以他只是回应给凌竹韵一个和煦温柔的笑容,表示让她放心,自己一直都相信她不可能和血仙教勾结。
反正这个时候,一口咬定,她不知道叶铭是血仙教的人,并且和他断绝所有关系,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姜澜还指望两人关系决裂后,为他所带来的那股庞大气运呢。
凌竹韵略微呆了一下,然后很快读懂了他目光的意思,这是帮不了自己,让自己自求多福吗?
的确如此,在这个时候,他能帮自己什么呢?
连自己都解释不清楚。不管是解释与否,瑶池宗都会因为她的所为而蒙羞。
解释她被叶铭所欺骗,不知他是血仙教的人?可这种话,实在是让她难以说出,也和她的本心相悖。毕竟没有亲眼所见,就断定叶铭是血仙教的人,这和诬陷他有什么区别?
看凌竹韵就这么沉默下去,姜澜心里啧了一声,却也有些略微的头疼。
若换做是苏清寒遇到这种场面,早就和对方撇得干干净净了,独善其身了。
可偏偏这个脑子一根脑筋的家伙,不知道变通,都能够为了别人撒谎,为自己撒个谎,把事情圆不过去,不就完了,非得选择沉默等死。
在姜澜看来,这就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何必搞出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来呢?
有时候过于遵守原则,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还是欠调……磨炼。
“竹韵圣女行走世间多年,惩恶扬善,兼济苍生,她是什么样的人,诸位心里想必自有定夺。”
“齐恒你凭借这么点小小的推断臆测,便直言她和血仙教的人勾结,将这么大的帽子,扣她头,到底是个什么居心,你心里倒是清楚。”
“在秘境之外,我和手下失散,遭血仙教的人袭击,也是竹韵圣女及时出手所救,那姓叶的是不是血仙教的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不可能是。”
“你若敢对竹韵圣女出手,那便试试今天能不能走出这座大殿,血仙教的人收不了你,那本公子来收。”
“其余人若敢动手,那也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姜澜忽然开口,语气随意却强势,随后眼神示意。
他身后的李道一、洛颖、敖戌等诸多年轻天骄,以及一众骑士,便纷纷前,围拦在了齐恒等人的身边。
听到这话,大殿中的其余人,面色顿时就是一阵变化。
有相信齐恒说辞的人,愤怒不已,觉得姜澜如此嚣张强势,简直可恶到了极致。
但也有很多人,觉得姜澜这话所说不错,觉得凌竹韵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这其中或许是有什么难言的隐情。
“姜澜,你……”
齐恒脸色同样无比难看,气得声音都在发颤。
他刚才还好心提醒姜澜,结果这家伙,不愧是赫赫有名的废物二世祖,在这种情况下,还色令智昏,要护着凌竹韵。
偏偏他还真忌惮姜澜身边的力量,不敢轻举妄动。
“姜澜……”
凌竹韵也没想到,姜澜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还说出这种话来,不惜为她得罪此地的所有人。
明明他不是最希望自己出手对付叶铭的吗?
“冤枉你的人,比任何人都知道你有多冤枉。选择沉默,便意味着你是默认了,你莫非指望那姓叶的,来帮你洗清冤屈?”
“还是想以死明志?”
姜澜看向她,平静道。
凌竹韵怔怔地看着他,那似含着水雾的眸子里,涌现一阵难言的情绪。
“姜澜,你不要不顾大局,现在不是你逞强出头的时候,凌竹韵若不将这一切解释清楚,你以为能护得住她?”
“便是瑶池宗也不会放过她的,你莫非想和整个九州的仙门道统为敌?”
齐恒咬牙,冷冷喝问道。
“真是好大的口气,那今日我便把你们都留在这里,反正所有人都死了,那也就死无对证。”
“我今天就要护她,你敢如何?”
姜澜淡淡地看向他,语气轻描淡写,却蕴含一股“你若敢多说一个字,我便让人把你杀了”的意味。
“你……”
齐恒顿时遍体生寒,面色难看异常,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他还真怕姜澜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朱煌、夏桀等人神情也都是不断变化。
凌竹韵怔怔地看着姜澜,眸子里水雾潋滟。
原本有些茫然失措的情绪,此刻也渐渐安定下来,像是找到了什么支撑的力量一般。
“我认识叶凌是在很久之前,我并不知道他是血仙教的人,这一点我可以以道心起誓。”
“我也从未勾结血仙教,残害诸位同门道兄,若所言有半句虚假,愿遭九霄神雷轰击,湮灭真魂,永世不坠轮回。”
“至于为何帮叶凌遮掩身份,则是因为一个……人情,而今人情已还。若他真如诸位所说,和血仙教有一点关系,我定然不会放过,必亲手诛之,给诸位一个交代。”
片刻之后,她深吸口气,开口道,神情也已然恢复平静。
齐恒见状,也只能冷哼一声作罢,凌竹韵已经这么发誓了,那再不依不饶也没办法了。
何况还有姜澜在旁为她撑腰。
事情没有达到他预想的结果,只是见凌竹韵她竟然如此相信那个叶铭,直到这一刻,似乎也不愿接受他和血仙教有关。
他心里便一阵不爽嫉妒。
事实就摆在眼前,凌竹韵竟然还如此执拗,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在听到凌竹韵的这番起誓后。
大殿众人,神情也是一变再变,也不再怀疑她什么,毕竟不是谁都敢以道心起誓的,这关乎以后的修行生涯。
像是凌竹韵这样的天之娇女,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十之八九就是真的了。
刚才一直选择沉默,估计便是因为有什么难言之隐,应该和那个所谓的人情有关了。
当然也不排除,那叶凌真的是无辜的,和血仙教没任何关系。
但是,齐恒身为人王殿真传弟子,也不可能无故放矢,连朱煌、夏桀等来历身份不凡的年轻天骄,也都表示可以作证。
谁会拿自己的清誉开玩笑?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凌竹韵被那叶凌所欺骗了,直到现在还无法相信接受这个事实?
姜澜面神情平静,但意识此刻却落在泥丸宫中,能感受到涌来的诸多气运。
那株神秘古藤,又催生长出了不少翠嫩欲滴的叶片来,连命之道果的色泽,都深沉了许多。
原本只有拇指大小的新冒出的气运道果,也大了一圈。
凌竹韵这番话语虽然还并没有完全和叶铭决裂,但已经表明了她的立场,并将她自己从中给摘了出来。
不管叶铭随后听到的是传成怎么样的版本,他和凌竹韵间的猜疑已经产生了。
有了猜疑后,两人之间的命运,便注定不可能再有交集,姜澜这个始作俑者,自然也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该得到的一切。
而后,在这座大殿所发生的事情,很快就在秘境之中传开了。
许多在争夺机缘造化的修士,也都得到了这个消息,开始有意寻找叶凌所在。
血仙教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存在。
正在紫霞真君道场当中翻找机缘的众多年轻一辈,以及散修,也都开始惊惧并警觉起来。
此番秘境之行,暗中还隐藏着不少血仙教的人。
不过像是叶凌那样堂而皇之,暴露于众人视野之中的,却是极少。
所以不少有意为同门师兄弟报仇的年轻一辈,都在打听到叶凌出现过的方位后,便快速追杀了过去。
短短一时之间,叶凌这个名字,便在这方秘境中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大殿之中,齐恒等人愤慨不岔地离去之后,其余之前汇聚过来的修士,也是各自离开,没有久留。
“刚才多谢了。”凌竹韵稍稍回了过神来,眸子敛起了所有情绪,看向姜澜道。
姜澜摇头道,“不必。”
沉默了半晌。
“我又欠你一个人情了。如果刚才你不帮我解围的话,我自己可能最后都无法说出那样的话来。”凌竹韵道。
相当于是将她自己给摘得干干净净。
她依旧是那个圣洁出尘的瑶池宗圣女,不留任何的污点和痕迹。
这令她心中有些羞愧,觉得自己很虚伪,已经玷污了“圣女”这个名称。
姜澜闻言,只是看了她一眼,并不接话。
凌竹韵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我……我是不是有些傻?”片刻之后,她红唇张了张,问道。
“不是有些傻,是愚蠢。”
“……”
凌竹韵轻咬着唇角,迷蒙着水雾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
姜澜也不理会她,招呼了李道一、洛颖、敖戌等人,往道场中继续赶去。
不过从泥丸宫中涌来的气运来看。
或许可以稍微尝试一下,推进一下两人关系?
他心里微微思忖着。
通往道场深处的甬道廊楼,很是宽敞,早就有修士来过了,席卷一空,什么都没剩下。
其余的偏殿之中,也同样如此,几乎能被带走的东西,都被带走了,宛如蝗虫过境一般。
姜澜的目标是暗府,所以对于这片道场,一点都不在意,真正的好东西,可都不在这里。
这片道场只是紫霞真君曾经那些弟子修行起居之地,法器丹药、秘籍经书,也都是些寻常之物。
他来这边晃荡一圈,也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你刚才骂我……”凌竹韵在后面跟了去,开口道。
“你听错了。”
“姜澜……”
姜澜走在前方,随口道,“被人冤枉,什么都不做,可证明不了清白。”
“你如此相信那姓叶的,那你等着,看他如何帮你证明清白……”
“明明有办法,却什么都不做,在原地等死,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凌竹韵迈动修长玉腿,默默跟在他身边。
“你是在为我生气吗?”她问道。
“不是,只是看得我火大,若我不帮你出面,你是不是就束手待毙,让齐恒他们把你拿下抓住,然后引颈受戮,乖乖等死?”
“若叶凌最后被杀了,那你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血仙教的同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沦为瑶池宗的耻辱,这也愿意?”姜澜问道。
凌竹韵沉默,从某种情况来看,也算是默认了。
姜澜揉了揉眉心,似乎是有些头疼。
不过,他也不再说什么,似乎都懒得废话了。
见姜澜步子走得有些快了,凌竹韵也加快了脚步,跟了过去。
她不知为何,虽然现在姜澜的确很生气,但她的心里却有一种很难说清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是以前许久都没学过的功法,某一天突然就钻研透,搞明白了,然后自己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开心,喜悦?
“你不要因为我而生气,我也知道,这样做解决不了什么。”
“但那是我唯一所能想到的办法,既不伤害齐恒他们,又能不为叶凌带去困扰和麻烦。”
“他若是被冤枉的,那我当时如果选择解释,断定他和血仙教有关的话,那他后面再想洗清嫌疑就几乎不可能了……”她在后面试图解释。
突然,姜澜停下了脚步,接着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了一团柔软。
“竹韵圣女,你倒不如先去找找你瑶池宗的弟子,你这么跟着我,也不是办法。”姜澜回头道。
凌竹韵没想到他会忽然停下来,心绪纷乱的她,也没注意到,就一下子撞了去。
“师妹她们恐怕已经遭遇不测了,我再去找也无济于事。”
闻言,她眸光略微有些黯然,自责道。
姜澜看着她道,“不去找,怎么知道无济于事呢?”
“或者,去找那叶凌,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清白,或者证明他的清白?帮他洗清嫌疑,也好过这么无头苍蝇一样跟着我。”
凌竹韵怔怔地看着他,没在他眼眸里看到丝毫开玩笑的意味。
“姜……姜公子,你不想让我跟着,是吗?”她扬起眸子,轻声问道,语气不知为何,弱了很多。
“你这样子,跟着我也没用,我可不想给你擦屁股,收拾烂摊子。”姜澜道。
“对不起……”凌竹韵愧疚道。
姜澜目光忽然落在她脸,似乎是想发火。
而后他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才近乎一字一句地道,“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你明知我和那叶凌有仇,他三番四次要杀我,而我也要杀他,但哪怕所有人都认为他和血仙教有关,你也要毅然决然地站在他那边,选择相信他,既然如此,那你现在还跟着我干什么?等我要杀他的时候,再站出来阻止我?”
“你去找他,帮他洗清他的嫌疑,证明他的清白呀。”
“你我之间的人情,已经两清,你不必念着什么恩情,还跟在我身边。我也不用你帮我取得紫霞真君的传承,你去做你的事情,不要耽搁我,行吗?”
“我……”
凌竹韵美眸忽然睁大,一下子呆愣住了,完全没想到姜澜会突然对自己说这些。
而这每一句话,都仿若一击重锤般,落在她心头,令她脑袋嗡嗡,面纱下的玉容,隐隐泛白。
而姜澜似乎是在说出这话之后,心绪也受了些影响。
他冷冷地看着凌竹韵,继续道,“让你蒙受冤屈的人不是我,让你被怀疑和血仙教勾结的人,也不是我,而是那叶凌,是我的仇人。”
“刚才在大殿之中,护着你的人是我,帮你撑腰的人,也是我,结果现在,你倒还心心念念为他着想担忧,关心他处境,觉得他是无辜的,呵呵。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空气?”
“凌竹韵,你是个好人,但我不是,我不管那叶凌是不是和血仙教有关,自他刺杀我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和他之间,不死不休。”
“你若是顾忌我,那就不要插手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也不要在我面前提他。若是不顾忌,那也无所谓,刚才大殿之中,便当我自作多情,多此一举。”
说罢,姜澜也不理会她,径直转身离去。
凌竹韵脑袋嗡鸣一声,却是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面纱下的无暇脸蛋,显得有些苍白,娇躯似乎也因为这番话语,而轻轻颤动着。
是啊,她关注点在于,叶铭到底是不是和血仙教有关。
但是却忘了,姜澜和叶铭之间,本身就有着无法化解的仇恨,这跟叶铭和血仙教有没有关,一点关系都没有。
当着姜澜的面,她选择相信他的敌人,并在他面前说出为其考虑的话语……他会怎么去想?
“对不起……”
凌竹韵咬住唇角,玉手攥紧。
她不明白自己此刻为何心绪前所未有的慌乱,甚至比听到师妹们可能罹难的消息时,还要慌乱。
直到片刻之后,察觉到姜澜已经走远,她才陡然回过神来,化作神虹,急忙追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