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承其名,必担其责。
那玄元观历代传人如此厉害,薛钊又哪里敢轻易冒认?只可惜如今空口无凭无从辩解,只得沉默着劝酒频频。
三杯酒后,二者熏熏然,话匣子打开,言谈间东一嘴、西一句,倒是说了不少典故。
比如人修与鬼修不同,后者修行境界分作五重:阴魂、幽魂、玄鬼、地鬼、鬼仙。比照的便是人修的炼谷化精、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反虚、练虚合道。
只是鬼修先天不足,失了肉身,上限定死了也就罢了,同境界之下比之人修相去甚远;
又比如前朝有悬镜司,本朝有玄机府,都是收纳各方修士,专职驻守州府,处置妖鬼害人、修士犯禁事宜。
大抵是因为朝廷与修士相互依存——朝廷需要修士处置妖鬼、修士犯禁,修士也需要朝廷稳定各地以收取供奉、香火。
于是二者又有约束,皇家不得修行,修士不得干政。千年以降,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薛钊心中古怪,暗忖要是有修士相当皇帝怎么办?转念一想,若是横压一世的人物,料想也不屑于去当什么皇帝。
若只是寻常修士,旁的修士又哪里肯?
也正是因着上述约束,这才定下了修士入州府必录玉牒,以勘核其是否犯禁的规矩。州府玄机府衙门里驻守的供奉有一罗盘法器,若有修士入城,便会被罗盘查知。所以薛钊今日刚入城,傍晚便被找上了门。
这规矩极有道理。州府是人口汇聚所在,若不经查验便随意让修士入城,万一有邪修、魔修起了歹心,施了邪法祭邪牲,只怕阖城百姓转眼就会被屠戮一空。
再比如阴司地府虽然存在,却管不得人间生老病死,能管的只是厉鬼凶煞、妖邪作祟;
比如天庭只是市井传闻,神明居于天上,却是道门高人敕封而成;
比如武当宗谷真人七十年前造访青城山,与众剑修谈玄三日,归来后便在武当山下勒石刻下修真图。无数江湖人士拓印此图,从此以武入道再不是妄言,而今已有三人领悟此图修至人仙之境;
比如南方十万大山藏有四大天魔,时而彼此攻伐,时而又纠集起来屡屡犯边……
晚风透尽早春寒,三杯酒过却道晚,三言两语说不尽,一人兴尽,一人阑珊。
薛钊又再劝酒,白万年与符好礼却坚辞不受,言道‘三杯足以,再饮无益’。
二更已过,外间又飘起如丝细雨。一人一鬼起身告辞,薛钊说着‘招待不周’起身相送。
符好礼拿了油纸伞,一步跨出踪迹全无;白万年却在柴门前略略顿足,回身热切道:“我观仙长初次下山,似乎银钱不太凑手。”
说话间一抖手,袖袋中取出一叠纸笺,一手拉住薛钊右手,一手将纸笺塞在其手中:“些许程仪不足挂齿,就莫要推辞了。”
好人啊!
薛钊心中微暖,正为几两碎银烦恼,转头白万年便送来了银票。
他笑着点头应承下来:“那在下就不推脱了。白道友日后遇到难处,定要知会一声,在下也好尽一尽绵薄之力。”
“哈,薛仙长爽快。留步,在下走了。”
送别白万年,薛钊关了柴门,返身回到堂内。抬眼便见香奴捧着瓷瓶一口一口贪饮着瓶中仙酿。
薛钊抿嘴而笑:“贪嘴。”
上前两步,探手将酒瓶抄起,略略摇晃,却见半满的瓷瓶里只剩下了些许酒水。
“此酒不能多饮。”
香奴砸着嘴,意犹未尽道:“道士,仙酿真好喝啊。”
薛钊摆好酒瓶,挽了袖口拾掇残羹冷炙,闻言回道:“八十两一瓶啊,能不好喝吗?”
原以为香奴会回嘴,不想却是半晌不见声音。薛钊回首,就见香奴趴伏在地已然酣睡过去。
“呵……”
他转头将香奴抱起,进得东屋放置在床,回身将桌案收拾过,又烧了热水擦洗,这才褪了外衣横卧在床。
外间细雨绵绵,淅淅沥沥声响催人入眠,丹田间却随着呼吸来回鼓胀,略略探查,不知不觉间丹田竟扩充了十几丝。
手心银票展开,却是两张百两的银票,那发行机构竟是渝城罗汉寺。也是奇了,和尚庙竟干起了票号的勾当。
慨叹间,犬吠猫叫声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琴声,也不知是谁在抚琴。薛钊合了双眼,听着香奴那细小的鼾声沉沉睡去。
转过天来,薛钊睁眼时就见香奴蹲坐床头,定定的看着自己。
“嗯?”
粗大的尾巴甩过来,香奴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珠认真道:“道士,你将仙酿藏在哪儿了?”
“唔……”
香奴眨眨眼,继续盯着薛钊。
薛钊撑起身子皱眉道:“你昨晚饮了三杯有余,刻下尚且不曾消化,怎么又要贪饮?”
香奴犟嘴道:“我只是想闻闻。”
薛钊全然不信,说道:“等你消化了再说……那残酒都留给你,每日只可饮二钱。”
香奴鼓了鼓嘴巴,心中不满,却知道拗不过道士,便跳下床来,慢腾腾的朝外挪动。
趿拉了草鞋,推开窗扉,湿润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外间依旧铅云密布,那细雨却停了下来,积存的水滴顺着房檐上的茅草滴落,砸进墙根下的水洼里,晕出片片涟漪。
薛钊提了木盆进得院中打了水,方才洗漱过,就见柴门前有人徘徊。
定睛一看,却是将此房赁给自己的张伯。
“张伯,早啊。”薛钊笑着打了招呼。
张伯神色古怪,讪讪地应了一声,又踯躅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少年郎……昨夜睡得可还安好?”
“还好。”
“唔……就……不曾有怪事发生?”
“没啊,”薛钊笑着道:“昨晚友人登门,多饮了几杯,一夜酣睡,直到方才才醒来。”
“哦,那就好。”张伯好似如释重负,又好似疑神疑鬼。隔壁老妪呼喊一声,张伯随即走了。
墙头嬉笑一声,薛钊扭头看去,就见杏花娘露出一张圆圆的小脸,嗑着冬瓜子道:“钊哥儿昨晚真没听见怪异声响?”
“的确没有。”薛钊道:“许是睡得太熟了。”
杏花娘应了一声,若有所思。过了半晌才道:“钊哥儿,张伯一家出了名的抠门,你要小心了。”
“是抠门了些,不过我看张伯好像人不坏。”
杏花娘嗤笑一声道:“哪里看出来的?”
薛钊道:“清早就来扫听,可见人还不坏。”
杏花娘翻着白眼道:“你道他是好心?若钊哥儿被吓到了,张伯定然不肯退钱;若钊哥儿不曾听见怪异声响,张伯一准以为房中鬼祟已经没了,转头就要涨房租。”
“哈?”薛钊细想之下,好似那老两口还真能做得出来。旋即失笑道:“受教了,不想我还不如杏花娘看得通透。”
杏花娘哼哼两声极为得意,一双杏眼四下扫量,却不见香奴的身影,便开口问道:“钊哥儿,你养的九节狼呢?”
薛钊顽笑道:“她呀……等杏花娘什么时候再得了蜜糖,不消招呼,她一准闻着味就来了。”
杏花娘吐出冬瓜子,蹙眉感叹道:“这世道啊,人势利,不想连九节狼也势利!”
薛钊闻言顿时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