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溟洲,餐霞山。
伏真观。
盘蜒于一座万丈绝峰之中的陡峭山道上。
一名身着半臂短衫,头挽道髻的挺拔青年,肩扛一尊五尺见方的巨大铜鼎,正一步一步顺着石阶,朝着山上行去。
其人步履沉重。
呼吸间,气息更见粗浊。
冷峻英武的面上,亦有豆大汗珠,顺着双鬓流下,滑入脖颈,浸湿衣襟。
只是远远观瞧,便让人仿佛能清晰的感受到他肩头鼎器的沉重。
攀不几步。
青年身形微颤,似是有些耐受不住大鼎份量,眼见便要滚下山道。
好在双臂筋肉猛涨,一个运力,终究稳住了身形。
王乘站稳脚跟,心有余悸的回头望了身后云雾缭绕的陡峭石阶一眼。
好一会儿,方才平复呼吸。
只是感受肩头份量,抬头看了看还不知要攀爬多久的山道,又不由叹道:“本以为身入仙门,来到这等仙家上士汇集的灵真宝地,便有那上法仙诀可求,未料所遭所遇,尚且不如身为散修之时,甚至比之凡廷俗世混迹时候,都多了几分苦楚。”
“也不知,我这又算不算是自讨苦吃?”
来到这个世界近三十年。
王乘本以为自己历经种种,早已经坚定了求道之心。
但看着眼前仿若天梯一般的陡峭石阶,却忍不住对自己当初的选择产生了动摇。
他本是个异世来客,前世生活在高楼林立的都市社会中,只因一个意外,方才来到此方世界。
他这一世,托生于凡廷齐国一贫民之家。
十四岁觉醒宿慧,初涉江湖,习武炼艺。
十八岁武道初成,便凭借前世所学,积累了一份颇为丰厚的家业。
后来意外了解到这个世界仙门林立。
便又毅然放弃了俗世富贵。
舍去一身家业,从一名散修手中,换来了一部粗浅的炼气之法。
只身闯荡修行界。
兜转八九年。
王乘见识了不少修行界风景,也勉强修成几分仙家手段,却始终没有得到一部正经道书,迈入长生门槛。
恰逢玄门道派灵华仙宗下院伏真观,招收杂役弟子。
不甘长生无望的王乘,便借着一身还算不差的功体,来到了餐霞山。
成了伏真观中一名扛鼎力士。
只可惜现实十分残酷。
转眼又四年过去,王乘在餐霞山见到了不少上真仙修。
却依旧未能获得正经传承。
他在俗世本有富贵。
哪怕踏上修行之路后,初期以散修身份混迹,求道艰难,好歹也还算自由。
但来到餐霞山后。
却只能替人搬运食鼎,来往于千丈绝峰上下,日夜辛劳。
更要受那些仙门弟子驱使,全无半点仙家逍遥可求。
又哪里能不生出一些复杂心绪呢?
‘罢了,天意如此,奈之若何?’
‘我能重活一世,说来已经强过前世许多人了,其实本也不该再生自怨。我如今年近而立,再过几年,精气便要开始衰退,或许回到俗世,才是我此生归处。’
‘总不该学韩前辈他们,年过古稀之后,再想要离开之时,回首此生,却发现一无所成,身亦孑然孤影,已经不知何处可去了……’
想到同在灵膳殿当值的那几位老伙计,王乘神思一时飘远。
就在这时。
上方山道上,一道粗豪声音忽然传来。
“咦?可是王兄弟?你也这般倒霉,接了这金云峰的活?”
王乘抬眼看去,一个同样扛着铜鼎,满面虬髯的大汉,正从山上下来。
看到此人,他也有些意外。
这人姓徐名飞虎,与他一同在灵膳殿当差,平日关系不错,没想到会在这遇上。
“徐兄,你这是刚送完食鼎?”
徐飞虎猛力把铜鼎一托,‘嘭’的一声,姿势粗狂的把大鼎放在了石阶上。
喘了口粗气后,抱怨道:“可不是!刚伺候人吃完呢!”
“这万丈金云绝峰,算是餐霞山最高的地界了,送上一次食鼎,就得去了大半条命。”
“灵膳殿那些个管事,就会欺负你我这般没背景的,老子这个月都在这山道上来回四五次了,差点没给累死!”
说着,不等王乘回应,又骂咧咧道:“这般苦差,真不是人干的事。想老子当年在俗世武林之中,也算是一方豪雄,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到了这修行界,居然成了这牛马般的存在,真也是世事无常。”
王乘也不知说点什么。
伏真观中的灵华弟子,日常修行,需要不少灵物养炼精气。
而彼辈静修吐纳,却多是在绝峰峭壁之上。
山崖陡峭,不仅资源运送麻烦,因环境之故,熬煮灵食也是十分不便。
因此多数道人日常所需灵食,都是交由杂役弟子在山下备好,方才让王乘这等扛鼎力士送上山去。
为保灵机不失,灵食需要特殊鼎器承装。
鼎器沉重,动辄重逾数千斤。
还要于千丈万丈的绝峰峭壁之间上下来往,本就十分辛苦。
而金云峰乃是餐霞山诸峰之最。
且山阶陡峭,极难攀登。
他送的这一尊食鼎,目地洞府所在,更是绝顶附近。
是以他这会儿也有着和徐飞虎差不多的想法。
只是性格缘故,不太习惯埋怨什么。
徐飞虎骂了两句,又问:“王兄弟,你这是要送到谁的洞府去?”
王乘无奈道:“浮光洞。”
“浮光洞?林通林仙师的洞府?那地方我送过几趟,位置可是快到山巅了,你这可有的爬。”
徐飞虎同情的看了王乘一眼,随后又安慰道:“不过林仙师出身玄门世家,身家丰厚,出手阔绰,指不定看你辛苦,还能给些赏赐。”
王乘摇了摇头。
玄门世家出身的弟子,的确身家丰厚。
可出手阔绰也看对谁。
对于他们这些毫无背景的扛鼎力士,就未必了。
更何况。
世家弟子未入餐霞山修行之前,在家族里是过惯了好日子。
到了这山上,有时反而很难伺候。
人不挑刺就已经不错了,王乘可不敢想什么好处。
不过徐飞虎一说起这事儿,王乘倒也想着自己还得赶紧把食鼎送到。
不然耽误了时辰,指不定就得吃一顿教训。
于是便要与徐飞虎告辞。
继续启程。
哪知他还没开口,便见徐飞虎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一拍脑门道:“对了,我之前送食鼎的时候,在山下遇到韩老道了,他急急忙忙的,说是找你有件要紧事,不知道你遇见他了没有?”
王乘一愣,摇了摇头。
又疑问道:“韩前辈居处便在我那屋舍旁边,我早晨起来也不见他找我啊,怎么突然又要见我?”
“这我就不知道了。”
徐飞虎一面将自己的鼎器扛起,一面道:“那老道平时做事不疾不徐,闷声闷气的,从没见过他这般焦急,我看事情应该蛮打紧。”
“你送完了食鼎,便自己去找他吧,反正消息我给你带到了。”
“诶!不多说了,我还得回去好生休息休息,不然功行都得折损不少,走了走了。”
说话间。
徐飞虎已经扛着铜鼎,越过王乘,径直朝着山下去了。
王乘愣了一会儿。
心底疑惑不少。
徐飞虎口中的韩老道,名叫韩玄。
是灵膳殿的老人了,早年也如王乘与徐飞虎一般,在殿中做扛鼎力士。
同样。
他也和王乘一般,迟迟没能获得入道机缘。
不过老道并不甘心,没有半分退却念头。
在这山上足足苦熬了数十年,也没有离开过半步。
后来年纪大了。
扛不动食鼎了,便在灵膳殿负责熬煮灵食。
似韩玄这样的老力士,在餐霞山中不多,但也不少。
他们都是早年入得仙门,以为能得上法传承,却始终没有入道有成。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归俗世,放弃长生仙路的这么一群人。
不过这之中的许多人,大部分都已经魔怔了。
新来的杂役弟子,自觉会沾染晦气,所以很少会和他们打交道。
王乘虽然不至于有意疏离,但同样也与这些人没太多接触。
之所以和韩玄熟识。
是因为他来到餐霞山后,洞府居舍所在,刚好被安排在韩玄旁边。
一来二去,也便有了一些联系。
日子久长,双方发现互相脾性还算相投,关系也就比常人亲近了一些。
真要细算,能说是难得忘年之交。
只是二人平素都待在餐霞山,各自有什么事情,都很了解。
这山上又是仙家道院,等闲也无危机。
基本上不存在什么紧急情况出现。
韩玄莫名如此焦急的找他,多少让王乘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他这会儿手头差事还没办妥,也不好放下事务去找韩玄。
只能暂时压下这点不解,继续扛起食鼎,朝着山上走去。
……
约莫耗费了大半个时辰。
王乘才终于穿过云雾,顺着一条紧贴悬崖的栈道,来到了一处高座绝壁之上的洞壁岩府之外。
正当他要叫门,求见洞府主人之际。
却被洞外立于一块突出的岩台上,一座奇险凉亭之中的几道人影引去了注意。
只是不等他细做打量。
亭中已经传来一道淡漠问询。
“来者何人?”
王乘深吸一口气,将食鼎放下。
脑袋微低,面对着凉亭方向揖道:“敢问可是林通仙师当面?在下王乘,今奉灵膳殿差遣,特送食鼎而来,还请林仙师验取。”
“抬起头来。”淡漠声音再度响起,语气不容拒绝。
态度并不算客气。
但发话之人,多半便是林通。
对方身份在此,却不是王乘能得罪。
他只得强行压下心头躁念,正视亭中。
入眼所见。
凉亭里。
三男一女身处其中。
其中两名青年乾道,于亭内石桌两旁,左右对坐。
左手边道人的身侧还有一男一女侍立,脑袋微垂,看不清具体面貌。
说话的。
是右手边那名身侧无人的道人。
道人峨冠博带,一身玄青道袍。
身材颀长,虽不比王乘八尺身躯,也是颇为高大。
生得堂堂相貌,妆容整备,玉面无须,一对狭长凤眼颇显锋芒。
只一眼看去,便能感受身上一股明显自小培养出来的世家贵气。
赫然正是伏真观入门弟子,浮光洞主人,林通。
王乘遵命抬头,林通却不看他。
目光只在对面的那名青年道人身上,淡声问道:“陈师弟,你们所说的王乘,可是此人?”
这话入耳,王乘微微一愣,有些莫名。
那陈姓青年道人闻言,微微一笑。
随即转头看向身侧侍立男子。
见对方没有反应。
眉头不由一皱,语气带着几分不满道:“梁华,林师兄问你话,愣着做什么?”
梁华?
听到这个名字,王乘一惊。
目光不由落在了那侍立男子身上。
此时,对方也抬起头来,与自己相视一处。
真是他?
当看清楚对方面貌之后。
王乘心下便不由微沉。
随即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
麻烦了!
至于为何生出这等念头。
只因这唤作‘梁华’的男子,是他的旧识,与他还颇有几分恩怨。
此人与他一般,之前也是在灵膳殿当差的杂役弟子。
却因为触犯了殿中规矩,被人逐出了餐霞山。
其中过程,正也有王乘几分因果在。
只是王乘本以为,这人被逐出餐霞山后,日后多半是不会再见了。
不曾想如今居然又出现在了山中,而且还与这灵华派的外门弟子,搭上了关系。
而且听几人谈话,不难看出。
自己这次搬运食鼎的差事,分明也是这些人有意安排。
这如何能让王乘心中不生出几分不妙?
他原本还奇怪自己报上姓名之后,林通的不寻常表现。
现在总算有了几分恍然。
也在这时。
梁华已是从王乘身上收回目光。
随后微微躬身,对着林通敬声道:“林师兄,正是此人。”
林通淡淡道:“如此,便将那伏辩书拿出来吧,我今日还有修行功课打磨,莫要耽误时辰。”
伏辩书?
亭中众人尚未做出反应,王乘这边心头已是一紧。
这是要陷害自己?
林通口中所谓的‘伏辩书’,便是俗称的认罪书。
王乘虽不知对方究竟要对自己做些什么。
也不知梁华如何与林通搭上的关系。
更不知亭中另外两人什么身份。
但他不难猜测,这所谓的‘伏辩书’,多半便是梁华对自己的报复手段了。
只是他不曾做过什么错事,更不曾触犯过餐霞山规矩。
没来由的。
林通却要定自己什么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