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笺做了他人生中最长的一个梦。

在梦中世界，他从小就患有一种奇怪的病，这疾病导致他的大脑识别异常，让他在镜子之中永远也看不见自己。

父母安慰他说，很多游戏里的角色同样也照不了镜子，很多盲人也乐观的活着，但是并不妨碍那些角色拥有精彩的人生。他的父母，总是这样寻找答案，为他驱散身边的黑暗。

他还梦见许久没有联系的家族却叫他回去继承遗产，给他的人生带来了许多波折。

但在最后，他梦见那陈家老祖发出的邀约，本质只是一场挑选祭品的骗局。

一场失败又成功的仪式，使得陈子笺的灵魂和肉身分离，阴魂不散的陈家老祖占据陈子笺的肉身，并用陈子笺的名义继承遗产。

他们说，陈子笺原本就是被特殊设计出生的，只是父母察觉到家族的意图后，故意篡改生辰八字又用离异打掩护，让家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可是中间出了意外，陈子笺本该消散的灵魂，被吸入陈老爷暂居的古朴香炉。然后香炉便失去控制，在“陈家老祖”和一帮仆人的怒吼和尖叫声中升天而去。

在那个电闪雷鸣、天崩地裂的夜晚，古宅在他眼中不断缩小，城镇变得朦胧模糊，山河变得苍翠一片，星球在眼前永恒旋转。

然后，陈子笺在寂静之中丧失了时间感，像卫月一样没有自我意识，永恒地凝望着大地。

直到视角逐渐拉近，星球开始疯狂旋转，山河之上风云变幻，人世之间沧海桑田，王宫城池新旧交替，万物寂灭万物重生。

陈子笺才在忽然间觉醒自我意识，对自身的处境有所认知：

“这是什么情况，这是宇航员逃生舱从太空返回大地的视角吗？！”

陈子笺想要大叫，却迅速意识到自己只是一只青铜香炉，还是那种色泽接近18K黄金的正宗青铜香炉。

这应该是神识能力的自我审视，因为陈子笺从小到大，都没有办法在镜子里看见自己，也无法在照片里看见自己。

好消息，事到如今陈子笺终于能够看见自己，是个造型还挺好看的青铜香炉，丝毫没有孔雀石铜绿类的锈蚀痕迹。

坏消息，他现在早已不是人类，不仅没法打开降落伞，甚至没法伸出手脚、炉翼来操控自身的落点。

陈子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过江河，越过村落，轰的一声砸穿了山神庙的屋顶，将布满尘埃的香案砸成两截，在庙堂中间砸出个大深坑。

“痛痛痛，脚趾头好痛，屁股也痛……”

陈子笺明明没有肢体，却还是产生了肢体一样的幻痛。

“卑鄙无耻的陈家老祖，居然连自己家里的子孙后代都骗！还好他的研究并不彻底，我的肉身被他抢走，他的神器机缘却意外归我，不然这回真的被他吃干抹尽。”

“可是这样一来，不知道爸妈要怎么办，不过他们应该也认不出我了才对……”

“也许他们还会再来找香炉的，这帮人连家人后代都能骗去献祭，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总之先搞清楚我在哪里，以及能不能控制这香炉，把我自己藏起来再说……”

陈子笺抑制住有些慌乱的心绪，尝试用本命的神识来控制香炉。

“能够飞出大气层的香炉，位移能力应该没问题吧！”陈子笺竭尽全力的“憋气”操纵，结果也只是让香炉慢悠悠的晃了晃，并没有办法挣脱深坑裂隙里的岩土。

“简直比体育馆铅球还要重十倍，光是凝聚神识‘拿着它’就让我觉得浑身肌肉发酸，虽然我现在肯定是没有肉身和实体的，但这下我要怎么办……”

陈子笺发现他的思维在变得迟钝，神识也迅速萎靡，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得朦胧。

他的意识被迫沉入香炉之中，香炉内的大门随之打开，让他窥见了奇异的村落。

“我刚才在做梦？还是怎么……”一瞬间，他的认知判断有些混乱，无法表达。

陈子笺出现在香炉内界的陈家村，又被忽然出现的陈家老祖吓了一跳。

他以为那是陈家老祖杀上门来，要把他现在的灵魂也一招摁死，却发现这里只不过是记忆形成的幻境。

对方分明看不见他，只是打开房门，拿着同款的香炉和册子走向书房，抬起满脸皱纹的老脸，用浑浊无比的眼睛看向窗外，又低头沉思写写画画。

而陈子笺的到来，却像是在这记忆的画卷中泼了一瓢清水，让树干和墙壁都出现不合理的视觉裂痕。

和现实世界相比，这方世界的陈家村的门口，有一座很夸张的梭形石碑，石碑上刻有“炉中天地”四个大字。

一想到这面目看似和蔼的陈家老祖，居然在很多年前就进行过几次转魂重生，他虚情假意的对家族子孙都很好，最终只是为了祭品，陈子笺就心情复杂。

到底是怎样疯狂的理由，才会让这阴魂不散的怪物一边狂笑，一边流泪的痛下杀手呢？他到底是真正的陈家老祖，还是自以为是陈家老祖的某种妖魔？

“就像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陈子笺，还是一个拥有陈子笺记忆的香炉怪。”

陈子笺并不知道自己前世长什么样子，想要找人也无从谈起。哪怕是在香炉内界，他本身也是虚无缥缈的一团烟雾，因为自我认知的缺失，没法凝成具体的人形。

探索真相的渴望，让陈子笺轻飘飘地靠近陈家大院。

而这一靠近，大院转眼就裂痕四溢，宛如一团被拍碎的豆腐块，迅速崩塌消解。

连陈家老祖的身影和石碑也随之消散，只剩下一本册子漂浮在烟雾之中。

也许人死之后本该如此，一切消散不复存在。

“这是……”那本册子引起了陈子笺的注意。

陈氏家族求仙录？从来没听说过家里有这种东西。

陈子笺卷起濡湿的纸张，发现陈家老祖的毛笔字迹一如既往的工整，和他发狂入魔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这册子里记载着陈家老祖的生平，还有他对香炉的研究。

‘十八年三月，我说不清它的具体来历，只记得和朋友一起出门饮酒聊天，醉酒间羽化成仙梦游天庭，然后香炉就莫名其妙的落入我手。’

‘父母不理解我，只觉得我是小孩子在编故事，攒着零花钱去买些破玩具，我找爷爷说了这件事，爷爷却说我有仙缘。’

‘听我说完，爷爷就拿出一本家传的古书，按照上面的功法和我一起练习，几个月之后我发现真的有天地灵气的存在，我依靠这一缕灵气激活香炉，却发现这个时代是古书上说的枯竭时代，这世上的灵气实在太过稀薄，修炼灵气顶多只能强身健体。’

‘爷爷说，那既然这样，我们就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在凡人的生活里也留下许多珍贵美好的记忆。但他临终前依依不舍的目光，对亲属家人放心不下的挂念和忧虑，对家庭分崩离析的担忧和恐惧，却让我感受到了生死之间潜藏着的巨大恐怖。’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亲人都不会死，我不想我的亲朋好友重蹈覆辙。’

陈子笺翻阅纸张，濡湿的纸张便一页页的消散，其中有很多都是陈家老祖对他爷爷的回忆，还有小时候家庭困难的主观叙述记忆。

‘二十四年四月，情况不太妙，家里越来越揭不开锅，父母几次都想让我把这香炉卖给收破烂的，说金属的多少也能值点钱，而我并不想放弃这份机缘。结果便是母亲拿着她的首饰全部变卖，在家里偷偷的哭了一整夜，而父亲只是在沉默抽烟。’

‘这一发现使我如坐针毡，我真的要继续尝试修炼，去收集那些幻觉一样的天地灵气吗？也许我可以借口健身，但我的内心并不允许我对父母的痛苦置之不理，我已经不年轻了，古书上都说我不年轻了，我到底要练到什么时候？’

‘而我无意间的真心诉苦，却发现香炉能够炼化母亲的记忆，将她那份强烈的记忆重新炼化出黄金首饰。这一发现使得我兴奋又恐惧，我终于意识到我手里的香炉，是一件堪比聚宝盆的发家神器，而我绝对不可能告诉任何人，只能把秘密藏在心底。’

‘我没有卖掉香炉是对的，我可以用它来创建陈氏家族，一个永世长存的繁荣家族！但在此之前，我需要离家出走一段时间，就借口说我找到某些路子做生意，再找借口把黄金交给父母，让他们能在这艰难的日子里好受一些。’

陈子笺沉默，看来这一时期的陈家老祖，在精神状况方面还是非常正派的，几乎就是个穷小子靠宝物翻身逆袭的家传神话。

陈家老祖做了许多尝试，来探索炼化记忆的条件和妙用。

陈家老祖发现，越强烈、越清晰、越真实的记忆，越能够炼化出真正的珠宝。

而模糊缺失的记忆，炼化出却是些残次品，白白浪费了他收集起来的天地灵气。

但陈家老祖最终找到诀窍，他不断寻找拥有强烈记忆的人，结识对方并挖掘记忆，利用对方的记忆炼化成贵重物品，再找机会变卖赚钱重振家业。

‘三十二年七月，父母肉眼可见的老了，而我也变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和自豪，我觉得一路的隐忍都是值得的。而每当他们问起生意机密时，我却必须回避他们的问题，我不能让他们去犯最低级的错误，出卖这最要命的机密。’

‘但背地里，我却感到一丝孤独，早年的营养不足和摸爬滚打，让我的身体也过早的开始衰老了。我还没有成家，我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我不知道此生能不能够步入练气期，成为拥有两个甲子(120年)寿元的修仙者。’

‘看着曾经的心上人嫁给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为了保密主动拒绝了她，所以我也没有资格对她说三道四。凡人终究没有办法等待那么久，每个年龄阶段都有不同的痛苦和妥协，而这灵气枯竭的时代，修炼简直成了痛苦的根源。’

‘但是来历不明的财产，终究不是稳定的正路，等有了足够的本金之后，我就尽量减少使用香炉，不然总有一天这秘密会无法掩盖，无处不在的觊觎目光则最为致命。’

陈家老祖三十而立，看起来当年也是天地灵气匮乏，根本不支持他这样的修炼。

‘四十八年一月，好几年坚持不使用香炉，我积攒下来的灵气让我身体健康又显得年轻。别人都问我怎么保养的，而我却又在父母身上，看到了和爷爷一样的皮肤和影子。也许，每一次选择都伴随着后悔和代价，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回少年。’

‘毕竟，我是拥有灵根的修仙者，在这现代世界唯我独仙，而我的子孙后代却没有灵根，这让我极度苦恼。他们没有办法继承香炉和古书，就没有办法继承这屹立不败的珍宝，也没有更长的寿命和更健康的身体去守护家族。’

‘但我年纪一大，闲言碎语就开始变多。总有人说我是暴发户，家族富富不过三代，要不了多少年就妻离子散，晚年凄惨。而那时的爷爷，得知我有灵根，他是否也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份传承不灭的可能性，所以最终才会安然离去？’

‘六十年九月，我的小孙子死了，他就是不听，就是要去江河边上游泳，我搞不懂那有什么好游的，他除了让我心痛万分，还有什么用？而他们怪我没有看好小孙子，我最看重的孩子拒绝继承家业离家出走，我看他们真的是想给我气死！’

‘我也老了，行将就木了，频繁的消耗天地灵气做各种尝试，使得我原本就不健康的身体雪上加霜。可我死后那些东西还不是留给他们的吗！他们到底在急些什么，一天都等不下去了吗！还没说几句，就开始问我遗嘱怎么写，那我就写给他们看！’

‘可那些人的面孔，已经成为了我最强烈的记忆，我想试一试能否将他们复活。但遗憾的是，也许灵气不够，我并没有这种逆转生死的神通，我只能依靠那份记忆，在香炉之中搭建往日的幻境，然后尽可能多的让家族开枝散叶、子孙兴旺。’

‘我不想走，我不想被代替，我不想被遗忘，我希望人人都能幸福美满的有个好结果，为什么最后受伤的却是我？都说我控制欲望太强，而他们连一句感激都没有，仿佛继承遗产就是理所当然的，我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他们，却还是沦落到这种地步。’

‘就像他们的心中都有了别人，最终也代替了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