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官家,该用膳了。”
内侍黄门阎士良轻手轻脚的走到榻前,低声提醒了一句。
“嗯?”
听到耳旁传来的动静,睡眠本就极浅的赵祯,瞬间醒了过来。
阎士良微微躬身,再次提醒道。
“官家,该用膳了,娘娘一会也过来。”
(唐宋时期皇后称‘圣人’,妃嫔称‘娘子’,‘娘娘’一般特指太后)
“哦。”
赵祯缓缓起身,摸了摸肚子,确实有点饿了,起身后,他左右环视一圈,没看到雷允恭的身影,不由问道。
“雷押班呢?”
“雷押班受召,去了娘娘那边。”
阎士良一边回答,一边朝着身后挥了挥手,示意等候在侧的宫人侍奉官家起居。
紧接着,几名宫人捧着刚刚缝制好的丧服走上近前,然后有条不紊的将丧服穿到赵祯身上。
全程,赵祯只需要配合着抬脚,伸手即可。
‘这腐朽的日常!’
前世孤儿出身的赵祯,何曾享受过这等待遇,其实,他是有点不习惯的,但古代的衣服穿起来太麻烦,真要自己上手,恐怕还会闹出笑话来。
因此,他只能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旁人的侍奉。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年约五十来岁,面容憔悴,两鬓微白的妇人,带着雷允恭以及几名宫人缓缓走进内殿。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大宋太后刘娥,也是赵祯的嫡母。
看到刘娥来了,赵祯连忙挥退了身旁的宫人,比照脑海中的记忆,向着刘娥行了一记揖礼。
“大娘娘。”
刘娥坦然受了一礼,官家即便登基了,他们仍是母子关系,子拜母,天经地义。
“六哥,身子可好些了?”
“回大娘娘,除了有点犯困,已无大碍。”
赵祯毕恭毕敬的回答着,记忆中,小皇帝是很怕刘娥的,每次看到刘娥,就像是老鼠看到了猫。
真正让小皇帝亲近的是另外一位娘子,刘娥的同乡兼密友——小娘娘杨太妃。
“哦?”
刘娥往前近了一些,伸手握住了赵祯的小手。
“我听雷押班说,你梦到你爹爹了?”
此话一出,赵祯瞬间转头,怒视着一旁的雷允恭。
好家伙!
竟然转头就把自己给卖了?
好!
好得很!
小逼,惯着你了,看我怎么整你!
“六哥。”
刘娥淡淡的扫了雷允恭一眼,对方到底是她身边近臣,她还是稍微解释了一下。
“此事不怪雷押班,是大娘娘主动问的。”
“先帝登遐,是何等的大事,晾他也不敢欺瞒。”
说着,刘娥目光一转,看向了赵祯,柔声道。
“六哥,你好生和大娘娘说说,你爹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留下什么嘱托。”
赵祯闻言先是装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缓了一会,这才闷闷不乐的讲述道。
“爹爹现在已是圣祖座下南极长生帝君。”
“爹爹给我托梦是因为放心不下我,故而特地向玉皇请了一道旨意。”
说到这里,赵祯又瞄了一眼雷允恭,似雷允恭这等人,料想不会主动揭自家的短处。
一旁,雷允恭看到官家淡漠的眼神,立时吓得一抖。
‘官家啊,官家,小的冤枉,真的不是我主动泄密的。’
此刻,雷允恭觉得自己比淮阴侯还要冤,正如刘娥所言,这事确实是刘娥主动问的。
雷允恭也没想到,寝殿门外竟然有人偷听。
彼时,事到临头,雷允恭只得赌一把,坦然以告,只是将有关自己的那段,给摘了出去。
好在偷听的那人离得有点远,没能听个真切,否则,他现在大概已经身处狱中了。
然而,之前那一关过来,眼前还有一关,如果官家真的如实相告,他同样逃不了罪责。
甚至会罪加一等。
‘圣祖在上,先帝保佑,小的若是能过这一关,日后定然悉心侍候官家,不敢有任何异心!’
太后在场,雷允恭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求神拜佛,暗自祷告。
下一秒,当赵祯的话传入雷允恭的耳中,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延庆殿内。
“爹爹还嘱咐我,日后定要好好孝顺大娘娘,小娘娘,还有……还有李顺容。”
说着,赵祯语气一顿,面露好奇道。
“大娘娘,李顺容是不是那个做糕点很好吃的娘子?”
当‘李顺容’三个字一出,殿内凡是知晓内情的人,顿时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个名字是宫内的禁忌,因为李顺容是官家的生母。
‘夭寿了!’
一旁,雷允恭眼前一暗,差点当场昏倒,自己是知情人,又是官家身前的近侍。
太后会不会怀疑,是他泄的密?
一想到这种可能,雷允恭只觉万念俱灰。
“对。”
不管别人面色如何,刘娥却是面不改色,微微点头。
“你爹爹生前就很喜欢吃李娘子做的糕点,想必是念起她了。”
随后,刘娥话锋一转。
“对了,你爹爹还有什么嘱咐吗?”
赵祯想了想,恍然道:“是还有一件事,大娘娘,苏、湖、秀三州,是不是闹了水灾?”
“是的。”
刘娥点了点头,苏州地处长江、东海和太湖的交汇之处,且地势平坦低洼,河流湖泊众多,素有水乡泽国之称。
虽然朝廷重视兴修水利,但若是雨水量太大,依然有水患之危。
正月,秀州上报积水成灾,二月,苏、湖二地亦是上言,水灾坏民田之事。
“爹爹说,应该派人去治水,爹爹还推荐了两个人,一个是江淮发运副使兼知泰州张纶,另外一个是泰州西溪盐仓监范仲淹。”
嗯?
听到这两个名字,尤其是范仲淹的名字,刘娥不由眉头一皱。
虽然她已然掌权数年,但大宋太大了,天下十八路,两百多个州府,官员何其多也。
像张纶这样的地方大员,她多少还能有点印象,可像范仲淹这等选人(低级文官),她连听到没听过。
她都没听过,官家又从何处知晓此人?
‘难道真是先帝托梦?’
此时,刘娥不禁怀疑起自己先前的判断。
或许,不是旁人告密?
可先帝为什么不给自己托梦呢?
想到这里,刘娥心中一黯,也是,先帝又怎会托梦给她呢?
到底是女强人,很快,刘娥就舍弃了儿女情长,转而看了一眼身旁的老宦官。
“蓝都知,这二人,你可有印象?”
刘娥口中的蓝都知,乃是入内内侍省都知蓝继宗,此人本是南汉皇帝刘鋹宫内的小宦官,十二岁随刘鋹入宋,进入北宋宫廷任职。
历经太祖、太宗、真宗三朝,深得太宗、真宗的信任,他有一个特别的本事,记忆力超群,凡是经手看过的文书,只一遍就能记下大半。
先帝故去,刘娥也很喜欢他,带着他,相当于随身带了一座藏书馆,谁不喜欢?
蓝继宗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朝着刘娥和赵祯分别行了一礼,而后语气平静的答道。
“回娘娘,张纶,颍州汝阴人,少时举进士不中,荫补入仕,初补三班奉职,再迁右班殿直,从雷有终讨蜀有功,迁右侍禁、庆州兵马监。
后,历任益州、彭州、简州都巡检使,荆湖提点刑狱,提点开封府界县镇公事。
其后,又先后出使灵夏、契丹,迁辰州巡检安抚使,天禧五年(1021),迁江淮发运副使兼知泰州。”
刘娥微微点头,稍作评价。
“虽出身不佳,但却是一名干吏。”
“另一人?”
蓝继宗躬着身子,面带歉意道。
“请娘娘,容臣细想片刻。”
“嗯。”
刘娥淡淡点头,一介选人,蓝继宗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也正常。
少顷,蓝继宗再次躬身请答。
“禀娘娘,臣想起一人,不知是不是先帝嘱托中的那位范仲淹。
臣记忆中的范仲淹,乃是大中祥符八年(1015)蔡齐榜,乙科及第,此人原名朱说,幼时失怙(hu四声),母谢氏贫无所依,携子改嫁至淄州长山朱氏。
朱说进士及第后,重新恢复本姓,姓范,名仲淹。”
另一边,赵祯面露惊诧的看着蓝继宗。
这人的记性,当真变态!
蓝继宗估计是在哪里看过范仲淹的家状。
毕竟,此时的范仲淹尚未发迹,似蓝继宗这等大宦官,根本不会关注范仲淹这等小人物。
并且,蓝继宗应是天禧五年(1021)之前看到的。
因为范仲淹是天禧五年调任泰州西溪的,如果是最近看过,蓝继宗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蓝都知,此事且先记下。”
吩咐完,刘娥若有所思的看了小皇帝一眼,同时,眼中隐晦的闪过一缕期盼。
“还有吗?”
赵祯踌躇片刻,用不确定的语气回道。
“要不,我再问问?”
此话一出,偌大的宫殿瞬间静谧无声,连呼吸声都低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