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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抉择

那个将安纳金送入行为调查部的契机,于103年7月24白天出现,也就是,大约十个小时后。

但有时历史的走向并不取决于大人物的深谋远虑,而是由小人物的蝇营狗苟,再加上那么一丁点儿偶然决定。

王明,明叔,三手帮帮主,代号为「蛹」的黎明之影夜枭城负责人,是个微妙的角色。

他在十几年前,就已算是黎明之影的中高层,原本大有前途,却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派到了夜枭城,执行一个看起来很美好,实际上很难出成绩的任务。

他的屁股在夜枭城一坐,就是十二年。

因此,在这个时间点上,明叔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他并不知道那个打入海德拉情报系统的机会在白天就会出现。

他只知道,自己这些年来没什么建树,安纳金和上级已经等了两年,他却寸功未立。

在不久之前,明叔接到了来自非常非常上面的一个指令。

要求他调动自己的资源,找到名为法昆多的,夜枭城拉冬实验室的负责人,从他身上,取回一个瓶子。

明叔有非常灵敏的情报嗅觉,他敏锐的察觉到了这则指令越过了中间无数层级,直接下达到他本人,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

他知道,这里面,恐怕存在着机会。

于是,作为黎明之影驻夜枭城情报系统的最高负责人,他却违反了行动条例。

在找到法昆多的那一刻,他本该派业务员前往D67廉租公寓,这样即便出了问题,也还有退路。

但他想,那个瓶子既然如此重要……

他亲自去了。

对,这就是安纳金想要确定的事情,他想知道,这天晚上,去廉租公寓的所谓的‘我们的人’,是不是只有明叔一个人。

答案是肯定的,因此后面的事情,全都是因为他违例行动而惹出来的麻烦。

他遇上了黑袍子,他不能被捕,所以他必须炸片区服务器。

在这个过程中,被征召的业务员注定有去无回——你炸了公司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想活?

他们注定是弃卒保帅的卒子。

同理,片区服务器的位置这么重要的情报,当然不是轻易得来的,这些年来黎明之影对夜枭城的渗透已经初见成效,这份情报,是不知道多少人,付出了多少牺牲换来的,如果黎明之影一直将这张牌握在手里,总有一天会派上大用处。

但为了保住本地最高负责人,这张牌不得不打出去,事后公司会加强所有服务器的戒备,调整保卫措施,同时追查情报的泄露来源,这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对组织造成了巨大打击,上百人被捕,其中还有不少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公司员工。

而这一切的起源仅仅是,本地的最高负责人起了一次私心,他想自己拿到瓶子,研究研究,他想把这事做得漂亮些,好在大人物面前表现表现,甚至是,有没有可能,以此同那位大人物建立些特殊的联系……

我们从不缺勇敢的战士和聪明的科学家。

我们缺的,是能抵得过岁月消磨的,真正坚定的信念。

…………

发生在11区D67廉租公寓的这场骚乱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人们只知道,那地儿断了十几分钟网,人都涌到了街上,乱哄哄的,大多数人都看到了机动反应小组的浮空车自楼宇间掠过,但却并不感到奇怪——哈,又是荒土流浪者和帮派火并了吧?

当一切尘埃落定时,安纳金正搭乘某座摩天大楼外壁上的运输电梯,前往城际列车站台。

他要回家了。

城际列车又叫天轨,是一种架设在高空楼宇间的磁浮列车,非常非常高。

这种高度已经完全脱离了实用的范畴,因为太高,它反而不太方便。

它是人类心底对于奇观的渴望,当年规划城市交通线路时,正值三大巨企争霸的巅峰期,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才,三家都拿出了自己的家底:更高的薪水、更好的福利、更漂亮更舒适的工作生活环境……

不知道哪个傻子一拍脑袋,说我们要把海德拉十一座主城的公共交通都建设成观光线路,结果就是海德拉治下,所有的公共交通都变成了云霄飞车。

但实际上呢,这些年来经济环境越来越糟糕,人们早已没有了观光的欲望。

安纳金搭乘电梯,上到云霄之上的站台,用两块钱买了张回10区的票,约莫十来分钟的工夫,已经从亮银褪色为黄褐的列车停靠在了跟前。

车门打开时,他听到了一阵让人牙酸的嘎吱声,想来是门上的某个轴承已经很久没上润滑油。

在夜枭城,9、10、11是下三区,又被叫做贫民区,这里的公共设施一向缺少维护,最近几年下三区的天轨已经出了好几次事故,人们都取笑它是通往地狱的列车,但没有办法,还是得坐,因为当今的世界只剩下人口逾千万的超级城市群,先不说你买不买得起私家车,就算有,也很不方便,因为公司与家的距离动辄就是几十公里。

天空中飘起了细雨,人们乱哄哄的进出站台,安纳金也顺着人流一块儿挤进了车里。

出乎意料的是,虽然车厢里很拥挤,但却很安静。

人们或坐或立,两眼‘无神’的目视自己的正前方,不时挥动手指。

这年头每个人的后颈都有个人芯片,那台微型电脑集成了身份认证、支付、通讯、娱乐……等等等等你能想到的一切功能。

所以你会在任何地方看到‘两眼无神’的人——那是真正的两眼无神。

这年头,虚拟现实=网络,上网的方式分为半潜、全潜,以及深潜三种。

主城里,每个人24小时都处于半潜状态,因为个人芯片及其附带的增强现实功能,本来就是24小时联网。

全潜则是由个人芯片直接截断中枢神经信号,将其与网络互联。

简单说就是,你看着这里有很多人,对吧?

很安静,对吧?

不,这里根本没人。

他们只是肉体还在列车里,交由列车的服务AI托管,该下车的时候AI会操纵他们的身体下车,然后唤醒他们。

这里也一点都不安静。

因为这些人的灵魂正处于虚拟现实中的沙滩、古堡、空间站……他们在那里成为明星、贵族、超级英雄,受万人敬仰。

便捷的科技,发达的文明——只是,与一开始的初衷有一点点不同。

网络本来是为了拉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可结果它反而让人变得更加原子化,更加孤僻,据调查显示,如今的主城人正渐渐丧失语言的能力,他们的舌头变得越来越笨重,声带也在渐渐退化。

他们,也不再表达善意,因为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你很清楚,眼前人相隔天边,你无论对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任何道德压力,因为现实中的对方,根本不会受任何影响。

所以,我是明星贵族与超级英雄,我为什么还要装孙子?

人们尽情的释放自己的恶意,网暴是个历史名词,因为没人不网暴。

天轨列车摇晃了一下,安纳金向车窗外看去,却又看不太真切窗外的景色。

列车的速度太快,窗外那些高楼大厦上的霓虹都被拉成了一条条光带,接着细密的雨珠噼里啪啦的打在车窗上,又被车厢外高空的狂风吹散,那些光带被斑驳的水渍晕成一块块五光十色的斑……什么都看不真切。

安纳金没有选择像周围的乘客一样,在列车行驶的空隙前往美好世界休憩休憩。

一方面,室外全潜需要将身体交由城市网络托管,虽然天轨列车上有公共设施的安全协议保护,但他天然抗拒这种将自己交给他人的冒险行为。

另一方面,他似乎没有办法自梦中获得任何愉悦。

他从很小开始,就有一种恐慌感,一种,休息是在浪费生命的恐慌感。

今天偷了半小时懒,明天可能会没有客人,后天也许就存款告罄还不上消费贷,大后天被降额……然后总有一天,周转不上,要挨饿。

所以他就像条疯狗,不断向前跑,往高爬。

仿佛一停,就活不下去了。

这种状况自认识明叔几年后才得以改善。

所以他特别讨厌待在天轨列车这种,明明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却又没有什么声音的地方。

因为他觉得那些家伙不是人,是快要腐烂的肉。

后来他才知道,这种感觉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有,周围这些人正是因为有同样的感觉,所以才选择在车上全潜。

如今对这种现象有一个专业的术语,叫做‘逆恐怖谷效应’。

指人变得不像人,会让人恐慌。

所以在相对安全的公共场所,一旦有第一个人进入全潜,如同传染病一般,周围的人也会开始全潜。

因为他们不想看到,不像人的自己。

…………

十二点半,列车终于抵达10区的终点站,车厢里再一次喧闹起来,人们乱哄哄的挤出车厢,搭乘站台的电梯返回地面。

安纳金没有去挤人头,而是站在站台的边缘,扶着玻璃扶手,眺望远方。

漆黑的天穹下,细雨绵绵,城市中有一股蒸腾的热气腾起,像是芸芸众生躁动的欲望。

那栋最高的楼,叫做夜枭大厦,是海德拉生命在这里的总部所在,应该说,是先有了夜枭大厦,才有了夜枭城。

城里人对那栋楼的感情很复杂,那里代表着体面的工作与滋润的生活,大多数人,都会向往登上那座楼的台阶。

但也从心底鄙夷和敌视过那楼的人。

这不是单纯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这很矛盾。

人在认同一件事物时,便会不自觉敌视它的对立面。

人在敌视一件事物时,便会不自觉认同它的对立面。

那个以最滑稽的方式死去的三人小组,以及,曾经的安纳金,大体上都是这样的情感。

我们其实说不准自己是先对黎明之影产生了认同,还是先对公司产生了敌视,总之,喉头有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人群渐渐稀疏了。

安纳金准备进电梯,下去,转身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远方的霓虹,五光十色,不灵不灵的,亮得刺眼。

然后等他下到地面,从电梯里出来时,他又看到了贫民区路边,那些被随意丢弃的生活垃圾。

它们被风吹着滚动,沾上了雨水,又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光泽。

五光十色,不灵不灵的,亮得刺眼。

我们的世界,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唔……让我想想,我的家,在哪里?

啊,我想起来了。

雨幕中,安纳金拉起兜帽,快速前行。

…………

啪~

老旧的疝气灯管放射出蓝白的光芒,照亮整个屋子。

房间小得捉襟见肘,但因为地段还不错,所以租金不便宜。

大约几年前,安纳金成为了三手帮里的恶土向导,收入开始变得稳定。

他从最恶劣的11区搬到了10区,租下了这间位于10区最繁华地段,最高楼顶层,115层的一个小房间——或者说阁楼更准确些。

当时的朋友们都说,你疯了,同样的钱够在别的地方搞个三室一厅了。

但安纳金执意如此,因为他喜欢这房子的厕所。

安纳金脱下外套,打开厕所的门,这地儿是强行隔断出来的,斜面的天花板很低,走进去根本没法站直身体,也没法转身。

因此,马桶被安装在了窗户的正下方,你想撒尿,得弯下腰,作出一个似乎是在拥抱马桶的姿势。

安纳金没有装窗帘,他甚至在征求大厦管理员的同意后,把厕所里那扇小窗户,换成了全开放式的落地窗,这样,就能全览远处正对着窗户的,夜枭大厦的全貌。

安纳金掀开马桶盖,弯下腰,一面看着外面钢筋铁骨车水马龙的城市,一面酣畅淋漓的释放自己的膀胱,竟然有一种……fxxk the city的爽快感。

洗了个手,安纳金看着镜中的自己,颇为玩味的摇摇头。

真是荒唐的青春。

那时太年轻,总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后入这座城市。

却根本没想过,哪里有人会在意一个住在10区阁楼里的小变态?他们看到了又如何?

明天,买个窗帘吧。

盖上马桶盖,安纳金在马桶上盘膝坐好,从兜里掏出小玻璃瓶,红蓝二色药丸静静地躺着,放射着迷离的微光。

他将药丸倒在手里。

左手红色。

右手蓝色。

他凝视着那两个颜色,脑海里似乎回想起了来自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沙哑的女声。

“这是一次决定人类命运的选择。”

“红色,是一团火,代表着炽热的悲悯与无私的奉献,你要暗夜执火,引领众人,找寻幸福。”

“蓝色,是一块冰,代表着偏执的理性与冷酷的真实,你要烈日独行,孤身上路,追逐自由。”

他人即地狱。

这一次,我选蓝色。

他仰头,吞下刺骨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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