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丝特回到了卧室,很难说心里是紧张、警惕还是激动,她不得不按住自己的手坐在沙发里,很难相信那首曲谱出自诺恩之手。
她回忆着刚才已经背下来的内容,虽然不会俄语,但是艾丝特也能含糊而断断续续地哼唱出来,部分细微的转折调子比原曲更突兀,但是整体差异不大的。
巧合?穿越者的遗留?罗塞尔大帝可没有留下过这首歌曲!这世上还有其他的穿越者?可是诺恩他——
“你怎么这么激动,很吵闹啊,”口袋里的小五冒出头来,不满地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很奇怪。”艾丝特戳了戳它的脑袋,引起小五巨大的不满。
“没什么事情你就平静点!慌乱又没有任何帮助!”小五骂骂咧咧地缩了回去。
艾丝特被打断思绪后反而飞快冷静下来,她很认同小五的话,在深呼吸几次后,下定决心去找诺恩问个明白。
但她的直觉一动,有人正走上楼梯,先一步敲响了艾丝特的房门。
加尔温慵懒中总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卢娜?你在里面吗?”
艾丝特拉开房门,那双宽大的墨镜便映入眼中:“晚上好,怎么了?”
“听里奇说你要去参与他们的周日音乐会?”
“是的,去看看,至少能当个固定观众。”
加尔温摸着下巴:“你会拉小提琴吗?”
“不会。”
“真可惜,音乐的精灵还有不懂的乐器?”
艾丝特好笑地说:“我会弹钢琴又不代表精通所有乐器。坎德拉说了你的小提琴拉得不怎么样,要不你还是老老实实在旁边当观众吧。”
加尔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他那口白牙:“谨遵您的吩咐,亲爱的小绵羊。不能给你拉小夜曲可是太遗憾了。”
“你真的会拉小夜曲吗?”
“那当然——不会,”加尔温的笑容迅速消失,“太敏锐的淑女很容易拆穿绅士们的把戏,可不会受欢迎。”
艾丝特无所谓地摊开手:“我又不在乎这点。”
“周日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吗?莫奈特夫人恐怕不会想放过这个好机会,但大家都很期待你来,毕竟要人多才热闹。”
“我当然会去,我不会让大家失望,怎么说我也是铃兰花街七号公寓的一员,对吧?”艾丝特笑起来。
“里奇刚才还在说你给那首曲子起了名?难道教师先生偷偷给你看过了吗?”
艾丝特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突然间就有了个灵感,觉得那个名字很合适。我正想去找诺恩说一下。”
加尔温却冲身后的六零二号房门指了指:“最好还是换个时间吧。教师先生熬了好几天才写出那首曲子,今天下午他回房间的时候还带着黑眼圈,现在应该还在补觉。”
“他居然这么努力?”艾丝特原本想去求证的心思瞬间淡了不少,反而替诺恩的身体担心起来,他最近似乎越来越憔悴了,倒是很好地印证了加尔温的话。
加尔温点点头,推推墨镜,镜片底下的双眼正专注观察着艾丝特所有细微的表情变化:“所以我们还是体贴他一下,保留这份惊喜,等到周末再一同见证‘七号公寓乐团’的大作。到时候说不定我作为观众,还能尽情嘲笑下里奇的异想天开。”
“他是该好好休息下。当教师可不是简单的职业,毕竟要教那么多的孩子们。”
“嘿,真是善解人意的小绵羊,要是你现在有空的话我们可以去附近酒吧喝点——”
“砰!”
艾丝特的门被关上了,加尔温的身子时机恰好地往后仰去,回避了鼻子被撞扁的厄运。
这是爱格妮丝传授给艾丝特的方法,专门针对加尔温·莱普勒斯的“相处之道”,艾丝特做不到像坎德拉那么潇洒地动手打人,但是果断关门这点她已经很熟练了。
加尔温悻悻地揉着自己险些撞上的鼻尖,轻笑一声,丝毫没有吃闭门羹的郁闷。他回头扫了眼诺恩紧闭的房门,知道自己阻止“卢娜”去安抚诺恩的目的已经达到,加尔温脸上的笑容欢欣而狡黠。
总去倾听不该听的声音还被它吸引,这当然会害死你,教师先生,你还能坚持多久不失控呢?
加尔温哼着小圆舞曲完全走音的调子,走下楼梯。
——
周日下午转瞬即至。
玛莎相当为难地允许艾丝特请了假,用她这周与下周的两个周三休息日来抵消,艾丝特爽快地同意了这样极不公平的交换。
毕竟周日是人流量最多的时候,艾丝特不在店里的话,那些充满期待的客人恐怕会少上一半,剩下的一半也会有不少的抱怨声。
不过这些就留给玛莎头疼去吧,艾丝特获得了请假的许可,这一天都打算跟公寓里的朋友们共同度过。
艾丝特穿上她最习惯的麻布长裙与修身的马甲,戴上前两天新买的那顶阔边波奈特编织帽,在半身镜前理了理头发。路过那家店铺时她一眼相中了这顶带着向日葵花点缀的设计,花了八苏勒才买下来,说得上是让本就不富裕的钱包经历了大出血。
存钱怎么这么难啊!
每次花钱的时候艾丝特都在这样感慨,但是这并不耽误她用小说和纸笔堆满书桌,在衣柜里放进新衣服,在沙发上盖着新编织羊毛毯,回忆脑海里的那些乐谱并哼唱出来。
很快就做好准备,艾丝特下楼的时候,发现里奇已经满脸兴奋地等在门口,他的手上拎着一个长宽都在半米左右的行李箱,不过除了他之外其他人还没下来。
“嘿嘿嘿,我最近在没课的时候练了很久,今天一定没问题!”里奇时不时兴奋地踮起脚,脸上的雀斑从众人一起吃午饭时就在闪闪发亮。
加尔温今天很阔绰地请了公寓所有人吃饭,他早早预订了一家因蒂斯餐厅的外送午餐,但是按照加尔温说,这家店的口味完全没办法跟西区的塞伦佐餐厅对比,那里的奥尔米尔红葡萄酒与因蒂斯式鹅肝相当值得一尝。
艾丝特起初还很心动,但是在诺恩悄悄告诉她那种葡萄酒的价格是一百金榜起步后,去试一试的想法瞬间成了笑话。
诺恩在将餐叉和餐刀递给艾丝特时,压低声音跟她说:“加尔温从不提起他家里的情况,但他从来不缺钱。”
艾丝特得承认她有那么点羡慕。
艾丝特和里奇并没在公寓门口等多久,很快,爱格妮丝和乔瑟芬也挽着胳膊走下来,爱格妮丝挎着她的手提包,正掩着嘴跟乔瑟芬说些什么,让乔瑟芬不断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等到坎德拉、诺恩与加尔温也到楼下集合,一群人便往喷泉广场的方向走去。
坎德拉打开了她的单肩背包,从里面拽出来两个绘制着彩色骷髅花纹的沙锤,直接塞到艾丝特的手上:“你随便晃两下就行。”
艾丝特摇着手中的乐器,听里面发出“沙沙”的碰撞声:“那你呢?”
“我带了鼓,因为懒得花钱去买,我用铁皮钉了个。”坎德拉面无表情地说,“反正只是为了配合里奇。”
“我听里奇说了,坎德拉很擅长制作东西,乔瑟芬窗边那个风铃就是他的设计、你的作品,是让人敬佩的动手能力。”
坎德拉的深色皮肤使她很难被人看出脸红,但她的目光更加闪躲了,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摆弄自己的羽毛耳坠:“那不算什么,你要喜欢也能给你打造一个。”
“那倒用不着,我只是感慨一下。”
艾丝特的目光投向前面走着的几人身上,爱格妮丝正昂着头在训斥加尔温,乔瑟芬和里奇在旁边笑个不停,诺恩脸上也带着温和的笑意,却始终跟另外几人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
——
铃兰花街的喷泉广场上,有不少人在散步,周日是大部分人得以休憩的假期,男女老少散步在这片一眼能看到边缘的区域里,享受着贝克兰德午后透过云霾的暖阳。
里奇大方地站到了喷泉的前面,拉开了他拎着的行李箱,引来旁边几人好奇的目光。
坎德拉搬出了一个铁皮手鼓,爱格妮丝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乔瑟芬的三角铁和她自己的口琴,诺恩从怀中掏出了几张纸,上面的曲谱满是被涂画的痕迹,纸张本身满是褶皱,甚至还有两处撕裂的断口,但勉强维持了完整。
加尔温一屁股坐在喷泉的边缘,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抬头望天,看上去相当无聊地看着其他几人做准备,毫不在乎风衣下摆被溅起的水滴打湿。
艾丝特握紧了手中的沙锤,心跳加速:“我们都没排练过,真的没关系吗?”
“当然没事,我们又不是专业的。”乔瑟芬安慰着她,“只要随着里奇的音乐节拍来就好。”
口琴声是打头的伴奏,从低而起的调子带着奇特的嗡响,然后是悠扬的手风琴替代了主唱,掌控这首歌的主旋律与走向,使整体氛围变得欢快昂扬,铁皮手鼓被击打出三轻一空的拍子,清脆的三角铁在每次手风琴的缓和间都会响一下。
很乱,很搞笑,一首因为没有统一指挥而略微走音的“白桦林”在异世界响起,让艾丝特的眼眶渐渐湿润。
演奏几乎过半,在口琴间奏的时候,里奇疑惑地望过来,乔瑟芬也奇怪地看了眼始终没有开始晃沙锤的艾丝特,用胳膊肘推了推这个正发呆的“乐团成员”。
艾丝特本能地上前一步,胳膊抬到身前,仿佛她两手中握着的不再是涂着彩绘骷髅的沙锤,而是麦克风,她合上眼睛忍住右眉心抽痛的不适感,飞快地修改着脑海中的歌词译文并转换成鲁恩语,在短短几秒间完成了这项翻译工作。
在下一段手风琴响起的同时,艾丝特也开口了:
“与心爱的故人坐在小路旁,
要知道我会回来,不必悲伤,
老婆婆挥着手与我道别,
我身后的小门缓缓关上。
为何白桦在晦暗之地沙沙作响?
为什么手风琴的声音如此美妙动听?
风儿的指尖掠过,树叶漫天飘零,
而最后的一片啊,也落往地上……”
诺恩在颤抖,他手中那竭尽心血“倾听”出的曲谱掉到了地面上,他强忍住大笑的冲动,泪流满面地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使他产生奇妙共鸣的歌声,这段日子开始躁动的非凡力量竟然也随之恢复温顺。
疯狂的呓语从诺恩耳畔消退,仅剩的声音都在应和艾丝特温柔的歌。
诺恩相信,他找到了主的“卓娅”。
广场上原先只有两三个人在往这里张望,但是在歌声响起之后,越来越多的脚步走向此处,将这只小而无序的乐团围在中间,手风琴低了下去,和口琴一样呼和着伴奏,任由那歌声越来越清晰。
艾丝特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充满感染力,使聚集而来的人们神情变得忧郁,他们仿佛正走进歌词中的故事,与其中远走他乡的悲伤命运产生了共鸣。
无形的联结将这些并不一定认识的人们聚拢,越来越多的人脸上出现呃泪痕。他们甚至都不一定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哭,但是在那柔和流淌的歌声中,他们除了静静流泪,完全失去了思考当下情况的能力。
即使是婴儿车上的孩童,也默默揉着哭红的眼睛,没有发出丝毫喧闹声。
几只白鸽收拢翅膀落在喷泉旁,安静到甚至没有发出“咕咕”声,两只闻声而来的云雀更加大胆,飞落在艾丝特的肩头。
乔瑟芬和爱格妮丝的脸上也挂起了眼泪,里奇的眼眶跟他的头发一样通红,但脸上仍然挂着灿烂的笑容,紧盯着专注演唱的艾丝特。
加尔温墨镜底下的眼睛越睁越大,里面有畏惧、有惊惶,更多的是没来由的兴奋和憧憬,他恐怕是整个广场上最为清醒的人,在每个人被歌声感染情绪的时候,加尔温将他们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望着处在歌声中心的那个金发姑娘,心头巨震。
歌声还在回荡,越过人群的肩头,飞向更远的地方:
“我的心一次又一次沸腾燃烧,
却总是得不到回响。
白桦树叶掉落肩头,
像我一样,离开了生长的地方……”
加尔温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意识到泪水正在不受控制地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