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如果真心喜爱、且想用一个臣子,他会自己掏腰包,暗地里补贴好东西。
高士奇坐在徐乾学的门厅里,喝着即便凉透依旧芬芳的茶,默默在肚里这样揣测着。
他环顾四周,看见那些南书房里早已熟悉的老面孔,极度不甘心。
如此风光,为什么不是自己?
徐乾学虽然从刑部尚书上头退下来,依旧没有离开京城,而是终日在四处讲学,为自己和他的兄弟、子侄们,赚取名望人脉。所以他的住处,终日门庭若市,不是肱骨之臣,甚至挤不进去。
而这些人,其实还落了下等呢。真正跟徐乾学走得近的,都不会这样明目张胆,而是借着攀亲的名义,频频入内宅,托词女眷之间亲热,多送首饰珍宝,不露痕迹地贿赂。即便是言官知道了,也很难弹劾,徐乾学大可以说,妇人无知,他一时疏忽,没有照顾到。
以高士奇对皇上的了解,这绝对会奏效,因为皇上信任他。快十年了,徐乾学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为自己开脱罪名。
高士奇出卖明珠,坏了自己在官场里的信誉,在南书房里举步维艰。他急需一个阵营。徐乾学不在朝堂,犹如居朝堂之上,徐氏一族都在京城抱团进取。出身寒微,少时丧父的高士奇,只有自己和他的糟糠之妻。
徐府的管事晾着他,就是不通报,一直等到其他人走得一个不剩,才堆起虚伪的笑,请他去书房说话。
“高大人别见怪。我们老爷不做官,竟比做官还忙呢。从前没时间做的学问,如今要一一做起来。今天刚去会馆里讲经回来。并不是刻意怠慢。”
“可是呢。徐兄的学问,向来是一等一的好。”
高士奇进门时,刚好一阵萧瑟秋风吹过,拂动壁上一幅字。他以书法得康熙青眼,立刻便认出,那是颜真卿的真迹。大概皇上为了安抚徐乾学,特意赐下了这幅字吧。
“徐兄,别来无恙。”
“哎呀,竹窗,我怎么就偏偏轻慢了你!快请进。”
徐乾学只穿着寻常布衣,半点富贵气息不显,于丛书中和煦地笑着,招呼高士奇坐下。
“自我开始养病,已是大半年不曾见你吧?病中的人,记性差。”
“徐兄要保重身体啊。我此番便是奉圣上之命来看顾你,休息得如何。”
徐乾学这下吃惊不小。他还以为,高士奇落魄潦倒,所以来摇尾乞怜。
“高大人缘何不早说。我该沐浴焚香,远出迎接才是。”
“哎,你是病中的人吗。动静小些也好。皇上让我转告,修明史的人均不可靠,他还是属意你来执笔。等明珠余党都被清干净了,你便可再入翰林。”
原来都已经做到六部尚书,再起复却只是翰林,这让徐乾学无法接受。他已经六十岁,病痛并不止于借口,身体确实开始吃不消了。这是他最后的入阁机会。
“有事,不妨直言。”
高士奇高深莫测地笑着,慢条斯理地享受着热茶。
“徐兄的弟弟徐元文可是大学士,如何舍近求远,问我一个小小的侍讲?”
徐乾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起身踱到书案前,抽出一个小匣子,随手打开,取出里头的青铜三足酒樽。
“前日刚得,说是商朝古物,我也不懂,高大人可否帮着品鉴?”
高士奇知道那是好东西,可惜,索额图不认得,也不喜欢。
“这东西太扎眼,不好脱手。”
徐乾学大感在此处谈论铜臭有辱斯文,又担心惹怒高士奇,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三千两。我派人去府上。”
高士奇知道这个报价已经高于那枚酒樽,也就松了口。
“准噶尔有变。皇上不想打了。”
“一派胡言。皇上想这事,足有七八年,去年差点动手,连安亲王都搭进去了,如何能不打?”
“此一时,彼一时。去年风调雨顺,国库充盈,那就能打;今年旱灾涝灾,民不聊生,那就打不得。直隶地界什么模样,徐兄应该心里有数。就差易子而食了。下面的话,就连令弟也不知道。皇上接理藩院尚书阿喇尼密折,噶尔丹快扛不住了。今年草原枯黄一片,饿死人口牲畜无数。”
徐乾学眯紧双眼,每一道皱纹里,都流淌着算计。
“皇上为难啊。”
“徐兄慧眼如炬。皇上总不能明着挑唆蒙古各部内斗,也不能拒绝漠北来降,可这也太费钱粮。前前后后总共来了七八万人,每人给四斗米,你算算,国库要多大开销。还不算马匹牛羊的口粮。归化城的几处粮仓早放空了。”
“知道了。我该让徐家的人,如何上折子呢?”
“阿喇尼紧着跑漠北调停,催促他们和解。可噶尔丹一口咬定,不把土谢图汗交出来血债血偿,就不同意。皇上要面子,绝不交人。两边就僵持着。你知道,八旗那群武夫,巴不得多打仗,好因军功封爵。明珠的人又在装死,不肯为皇上分忧。只要徐兄在此时给皇上一个台阶,还怕不能入阁吗?”
徐乾学连连颔首,对高士奇千恩万谢,亲自送出府门。
大管家不明就里,刚要上前打探口风,却被主家一个眼神拦下。
“要是不想拿这份月钱,趁早给我滚回昆山老家!”
“是,奴才糊涂了。”
大管家赶紧把徐元文请到书房来,又忙着拿银子送去高府。
徐乾学对着弟弟,痛骂高士奇。
“他以为我是谁,皇上跟前,我说一句,他连半句都不配!准噶尔,皇上要御驾亲征的,怎么可能不去。他在这给我下套呢。管家进来!”
“是,大老爷。”
“送去的银子,做好记号。轮流派人盯紧了他家,一定要查出来,这些钱都去哪儿了?”
徐元文向来胆子不大,看哥哥这样暴躁,唉声叹气。
“要不算了吧。他或许只是银钱一时短住,逼得没法。我们既有,就当周济同僚又何妨?他在皇上面前固然比不上哥哥,比我可强多了。只为三千两,不值得。”
“你懂什么?他后头的话是假,前头却不能假传圣旨。皇上确实不打算让我官复原职,只做个翰林了事。朝中有人在拦我。而且,这人厉害着呢,能左右皇上的想法。这个对头不查出来,徐家还怎么在朝中立足?我非得揪出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