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就是她咒的!”
“轻声些,叫侄媳妇听见……”
“听见又怎样?大侄子打小身子弱,哪儿禁得起她勾引,又不是妾,太太可以随意撵走。哼,那么高的胸脯……”
“别说了,快走吧。”
济兰自一片死寂中醒来。
她是乏透了,睡得沉,没听见刚才亲戚们议论的话。不过,她们不是第一批,将大爷的病,归咎于少奶奶妖娆、没有分寸的长舌妇。
没出过天花的人,一律禁止出入大爷的房间。济兰总有十多天,没见过丈夫的脸。上次硬闯不成,婆婆干脆叫老妈子们把她关在厨房里熬药、炖粥。府里三代单传的男丁病得不省人事,总得有个人,为此负责。济兰最合适,最合理,那就是她。
从粘着油污的窗棂缝隙中,惨白的晨光开始侵入,逐渐照亮这间不大的、下人用的伙房。隆冬时节,齐腰高的陶缸里,水结成冰。济兰在昏暗中摸索着,找她的火折子。
火种半夜里熄灭了,得抓紧时间另起灶。药虽然从没起过作用,但能给人一点微薄的希望,济兰每天带着狂热的虔诚,打开一包包昂贵的药材,再把它们熬成热气腾腾的苦汁子,亲手交到取药的婆子手里。不这样,她睡不着。
济兰从来没做过粗活,进厨房,出嫁前倒比出嫁后多。不管什么时候,她的烹饪都是从切菜开始,洗菜、拉风箱,那是下人们的活计,如今她也得学着做了。
火终于点着了。橘色的光映在清澈的杏眼中,越来越明亮。济兰去缸里舀水,碰到的却是坚硬的冰面。
“怎么砸开呢?”
碗碟是决计不行的,一碰就碎,锅铲上又有油。水得熬药,必须洁净。她在不大的厨房里转来转去,总算看见一扎新筷子,静静地躺在抽匣深处。抽出三四根笼成一束,拿来砸冰面。
天越发亮了。锡制的蜡钎子,镀银的大汤勺,一样样都在反光。济兰用力地敲击着,然而冰面上只留下几个浅浅的印子,岿然不动。再不熬上药,会错过时辰的。她狠命砸下去几下,扑通一声,冰开了,冷水溅得到处都是。
济兰顾不上收拾身上的狼狈,先把药罐子准备停当,端上火。
几颗水珠从唇珠上滴落,流经细细的锁骨,一路向下。凉凉的,痒痒的。
她狠命用左手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不解恨,又用右手扇。
怎么就这样贱。
药熬好了。
婆子却没有按时来。济兰焦急地,站在厨房的门口等,从缝隙中往外张望。
院子里乱糟糟。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忙活着。
白色的纸,白色的布,什么都是白色的,白茫茫一片。
“放我出去!来人啊!放我出去!”
几个粗使的黑心妈妈就装没听见,到后面济兰嗓子都喊哑了,才有一个走过去。
“奶奶,歇歇吧。爷只剩一口气了,再护不住你。太太哭晕过去两次。上房不放话,咱们哪儿敢动啊?”
济兰拼命摸头上身上,觉得从娘家带来的一对金耳环还有些分量,摘下来,从门缝里递过去。
“帮我去跟太太说一句。就一句。让我见爷最后一面。我还有东西,去啊!”
老婆子知道大爷三天两头给少奶奶打首饰,府里头就数她私房多,掂量耳环后,答应着去了。
脚步声逐渐模糊,济兰猛地想起,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一定很难看,冲到水缸前查看倒影。
真憔悴。
她何曾这样憔悴过。圆润的双颊深陷,眼底一片乌黑,唇上看不出血色。
“怎么能这样去见他……”
没有脂粉,济兰重新梳理好头发,掸去身上的烟灰,至少保证利落齐整。
似乎无尽头的漫长等待后,门外终于响起,她婆婆的声音。
“开门,把奶奶带出来。”
沉重的铁锁链,哗啦啦地被解下。济兰迫不及待地冲出门,还没看清外面几个人,先吃了婆婆一记耳光。
“闭上你的嘴!再多说一句,我自去找你阿玛三官保,把你个妖妇,领回家去!”
婆婆虽然对她阴阳怪气好几年,动手,这还是第一次。济兰被吓懵了,结结巴巴开不得口。
几个在上房服侍的嬷嬷,上来架住少奶奶的胳膊,一路相帮着,把她拖进太太的屋子。
济兰跪坐在地上,辛苦整理好的头发衣裳,比先前还乱。
“额涅,媳妇做错了什么……”
“你还要问?你还有脸问?我的儿子,原来虽说不算健壮,但也没病没灾啊。怎么你一进门,他就虚弱下去。我怎么嘱咐你的,夜里跟他分床睡……”
“可,我俩没孩子……”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个,济兰的婆婆,恨不得再给她两巴掌。
“好,亏得奶奶还知道。你的孩子呢?生出来了吗?抱来给我这个玛嬷看一眼啊!你的肚子,鼓起来过吗!自己不生,还不准爷们儿纳偏房,我造了几世冤孽,遇上你个丧门星媳妇!都说郭洛罗家的女子好生养,偏我们家晦气,遇上你!”
济兰无话可说,只有默默流泪。
“少奶奶,眼下哥儿要走了。他病成那样,还惦记着要见你呢。当我这个额涅求求你,别叫他走得不安心。换件干净衣服就去吧。”
婆子们又要冲上来。仿佛一股勇气从虚空中降落,找上济兰一般,她竟自己站起来了。
“额涅,如今我赌咒发誓,您也不信。看往后吧。媳妇不是那样的人。只要您不撵我,我给他守一辈子。”
“哼,那咱们再瞧!”
打扮停当,济兰稳稳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婆婆虎视眈眈地,跟在后头。
仆妇在门上敲了三下,里头的大夫答应了一声,开门走出来。
“可算来了。小爷回光返照呢,吊着一口气,等奶奶来交代事情。奶奶还是别进去,小爷不让,怕您沾上天花。就在窗边站着,几句话就完。”
济兰依言站在窗边,打定主意,今天,绝不再掉泪了。婆婆说的对,至少,要让丈夫安心地走。
一阵家具挪动的笨重响动后,窗户里有了动静。
“兰儿,是你吗?”
“嗯。”
“真对不住你……答应的事,就没做成几件。你受委屈了……”
“没有,我挺好的。”
“兰儿,你,你千万别耽误了自己。找个好人,再嫁了吧,一定要,比我好,能照顾你的!”
济兰刚要对丈夫许诺再不嫁人,她的婆婆在后面拽着她的胳膊,示意她答应下来。
“说啊,我刚怎么嘱咐你的,这么一会儿,就忘干净了?”
她无力地盯着糊窗户的明纸,和上面隐约透出的,丈夫的轮廓。
再嫁……
还能嫁给谁呢?谁能比他好?谁愿意要她,这么个连孩子都生不出的女人?
“好。我答应你。”
然而,对面迟迟没有男人的回应,只有一群女子,哭天抹泪的干嚎。
“爷,你怎么就去了……”
婆婆随意将她丢在外头,不要命似的往屋里冲。济兰这才反应过来。
丈夫咽气了。
他不在了。
再没有人夸奖她做的粥不浓不寡,再没有人送她丁香花,再没人…..
她想不下去了,思维的线断着,怎么都捻不到一起去。
“哥哥,别丢下兰儿,别丢下兰儿一个人,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我活不了的……”
谁都不理会她,济兰就这样,呆坐在地上,反反复复,念叨这一句话,直到四肢麻木,直到眼前一黑,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