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她能躲到哪里去呢?天都快黑了。”
五公主身边的几个嬷嬷宫女,为了找失踪的侍读、即安王府的郭络罗格格,已经在满目金黄的畅春园里,转悠大半个时辰了。
玩归玩儿,闹归闹,十一岁的五公主没有太大的恶意。在她意识中,不过戏谑了几句而已,但郭络罗格格向来对生身父母的话题敏感,气愤之下,竟然跑了出去,怎么找,都找不到。
一行人寻到露华楼附近时,都有点走不动了,倚着湖边的石头歇脚。
夕阳映在秋日平静的湖面上,金光无限淋漓,美不胜收。
桃花堤上,数百盆黄菊怒放。独占畅春园,杀尽百花风头。
既然歇下,再站起来走动,可就难上加难。但她们又不敢偷懒不找。
掌事嬷嬷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
“她总不能跑到楼上去吧,这楼太高,我可爬不动。”
领头的既然这样说,一个机灵些的小丫头,自告奋勇去检查。
“妈妈安心等着,我这就去看看。”
走到楼底下,她才于暮色中望见,两个小太监,正守在门口。
隐约,像是八阿哥身边的人。
“二位小哥辛苦。可否,行个方便?”
小丫头把郭络罗格格走失的事情,简单说过一遍。两个把门的,笑嘻嘻地,就是不放行。
“八爷在里头练字呢。这是皇上吩咐的,特意请江南名家指点爷的书法。咱们没有两个脑袋,砍掉一个,还有一个,不敢打扰。”
“那,确实没人进来过吧。”
“自然。你当你的差事,咱们兄弟,也不是在睡晌午觉啊。四只眼睛盯着呢。”
那小丫头只好赔笑着往回走。
她可以跑腿,垫钱贿赂太监的赔本买卖,那是绝不做的。
偏此时二楼窗口,突然响起一个少年音。
“怎么回事?”
三个人往上一瞧,慌忙屈身请安。
“八爷吉祥。”
卫嫔出身不好,却能被挑中成为后宫中一员,年轻时,容貌自是一等一的出挑。八阿哥脸上大致各处都像她,不免偏阴柔一些,女孩子似的,白玉面皮,弯眉丹凤眼,唇色如初夏菱花般粉润。
他脾气又和善,既不像太子倨傲,也不像七阿哥木讷,惹得宫里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宫女们,都爱跟他打交道。
“我正好歇歇手腕。要有差使,就进来吧。无妨。”
有这句话,那小丫头哪里还记得要找人?
摸摸鬓角,扯扯衣裳,扭捏姿态,爬上了二楼。
里头自然是一览无余的格局。房间当中极大一张黑漆雕花的高脚书案,上头满满当当的笔墨纸砚,左边是书法帖子,右边是八阿哥奋笔疾书的一厚摞子成果。
连个凳子都没有,搬得干干净净。
“哟,爷怎么这样自苦?还是只有太监们伺候着,做事不当心?”
“我自己喜欢站着写。”
那个宫女刚要使勾引手段,做出些妖娆媚态,八阿哥却不再搭理她,径直走向书案,自己动手清理笔洗。
“看完了,就去别处找吧。五妹妹肯定急得很。”
“是,奴才告退。”
等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去,八阿哥重新整理好仪表,脚步轻快地上了三楼。
楼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虽然没有床,却搬来一张宽敞的矮榻,足足能躺下三个人。花梨木的圆桌精巧新颖,上头当季水果、咸甜糕点,一应俱全。还摆着几件女儿家用的妆奁,因为怕外头看见不敢点灯,这些都淹没在黑暗中,勉强能看出个大概而已。
“瑜儿,你睡着了吗?”
八阿哥轻轻坐在榻边上,想给郭络罗格格盖上夹被,不料,被她猛地掀开。
“怎么了?生这么大气?叫人递话,非要见面的是你。来了,又不理我。”
榻上的小姑娘,断断续续,哭了起来。
“都是群狐狸。成天不干正事,只会勾引你。”
“我不理会她们,还不成吗?”
“骗人!我都知道了。太后,给你安排了四个通房伺候的宫女。就三天前,你跟她们......”
她只顾哀怨于自己悲惨的身世,痛哭流涕。如果此刻回望身后一眼,哪怕一眼,也能看出八阿哥不是真心爱慕她。
那张堪比女子的皮相,正因为烦躁和鄙视,扭曲在一块儿,好生丑恶。
他,看不起这个对自己毫无保留、倾心相爱的少女。
他嫌弃这个少女,连贤惠都做不到,如此善妒。
“阿哥到了年纪,身边都得有人。我都十三岁了。为了你,还推迟了一年呢。这回,无论如何逃不过。罢了。你不喜欢她们,我少碰。”
郭络罗格格到底年纪小,被八阿哥甜言蜜语哄了一阵子后,慢慢收住眼泪。
“四公主的额驸敦多布,人家是郡王。别说十三,眼下都十八岁了,不照样为了尚公主不纳妾?我才不要输给四公主。除了这回太后指的人,你再不许收用宫女了。尤其是,那个舒泰。”
八阿哥终于忍不住,拉下脸,不温不火地回嘴。
“她的事,我早不都跟你商量过?四姐什么事情都不瞒着舒泰。我需要她,为我在四姐面前说话......”
“我后悔了!”
“瑜儿!你使小性子,要有个限度!”
八阿哥要起身离开,被郭络罗格格,从背后死死抱住。
“别走,还没说完呢。四公主能给你的,我一样可以。她不就是,手里有几个,听命的大臣吗?我也认得呀!等咱们成亲,我是你的福晋,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这些我都给你安排!”
水磨工夫下了三四年,八阿哥终于等到这一句话。
这句,必须由郭络罗格格,主动说出来的话。
“你要知道......”
“是,我都知道。我要做皇后。不做皇后,我永远都越不过公主们。四公主和五公主,都得在我生辰时,向中宫皇后,下跪行礼。”
八阿哥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手,将郭络罗格格的衣饰头发,整理到天衣无缝。
“再晚,不好遮掩。回去吧。”
“桌上盒子里的首饰,总能值个五千两银子。你拿去当了吧。我戴别的也一样。我听说,那个高士奇胃口极挑,不是稀罕东西,绝不收下。你想结交他,要送礼,就送件镇得住场面的。”
等她匆匆忙忙地下了楼,八阿哥依旧不急着点灯。一直等到,小太监在底下击掌,暗示她已经平安回到五公主的住处,八阿哥才慢慢地,用火折子,把灯点燃。
妆奁中的金银珠翠,争先恐后,迸发出光芒。
八阿哥早都打听过了。这个老安亲王岳乐,生前最心疼的外孙女,在京城贵女中,嫁妆丰厚无匹。
她是个孤女,富有、单纯,简直是命运为他的登基,铺就的黄金之路。
就连他在生母身上,没能获得的政治资源,都能通过妻子弥补一二。
“看来,天,都肯不亡我啊。”
八阿哥随手从匣子里捞出一根晶莹剔透的玉簪子,细细打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