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山。
大雪覆盖三峰,远处看秩干匠肆,一间间茅棚染白头,一筏筏碓砻浮急流。大小相错的水轮、翻车吱吱悠悠,各类畜车往来江岸,所载有粗磨的麦面、砻过的糙米,一次次碾而成的细面、精米,还有活蹦乱跳的江鱼。
不管人走还是畜车经过的道路,都露着泥土,没有积雪、积冰的泥泞地。江岸边上有一段段的苫棚挡雪,没全覆盖道路,不是就这样算了,是时间紧,还没来得及全部搭建。
灶区也扩建了,有比邻连接的灶屋,也有半敞开式的灶棚。灶区靠着山体的地方,密集排列着日夜运作不休的槽碓。
受寒冬影响,引山而下的涓流断了,改引雪水至碓尾的槽,把剔除了刺的鱼肉砸成酱。秩干匠肆的鱼酱逐渐闻名踱衣县,比别处制的要香浓。其实没什么秘诀,是把提前晒干的虾碎成虾粉,再加少量咸蛋黄调到了鱼酱里。
二十五这天,中军第一批兵士到来,有一百一十一人,全来自牙门军“积射营”。
积射兵最初叫“迹射士”,意思为寻迹而射。
这拨兵士的带队武官是伯长樊驷,出身南阳望族。樊驷的相貌随其名,有双倒八眉,嘴角天生歪,一副见谁烦死谁的嫌弃样。
郡署陪同而来者有五人。武官是门下贼曹傅敞,兵曹史陈承。另有三名胥吏,年最少者是贼曹中史谢奕,年最长者是山阴县都亭亭长邹树,另个虎背熊腰者,是会稽山柀亭亭长李羔。
县署官吏三人,分别是县令桓式、兵曹史陆过、临水亭亭长任鲤。
王葛已知积射将军姓葛,火辎库只有两名主吏,另个负责库舍建筑,姓吴,是军匠。葛将军与吴主吏均还在路上,下月中旬随第二拨兵士来野山。
除了任亭长留在匠肆,郡署、县署官吏都得上山,王葛是主吏,当然也在其中。今天原本还需大批隶臣妾跟随,负责运输物资,因王葛做好了准备,把营帐、寒被寒衣全提前运送至营地位置了,所以只要二十个隶臣进山就行。
从山底至怪坡这段路,因有栈道,攀登容易。过了怪坡后,桓县令眉头一挑,真有种将王葛调为门下吏的念头。此处不是不让匠肆砍伐破坏山体了么?王葛命人以树为柱搭建了若干小型草舍,一看就全是新盖的,不仅存放着蓑笠,简易的草鞋和方头履,还有一种特殊的登山屐。
两个屐齿可装可卸,绑到鞋上后,上山只留屐的后齿,下山只留前齿。伯长樊驷换上后,试了试踩坡的脚感,倒八眉往平里舒展。不错,管用!
谢奕、李羔跟王葛算是旧识了,后者龇着大牙乐,没想到连他这种巨脚都有合适的屐。谢奕称赞后问:“此屐也是主吏创制?可有名?”
“就叫登山屐。”王葛笑眯着眼,还真有点小惭愧。小惭愧是因为她只知此屐是谢氏后辈谢灵运发明的,被后世称为“谢公屐”,倘若知道谢灵运便是眼前谢奕的重孙,那她的职业假笑得更厉害了。
继续前行,凡结实的树干间全被拴了粗绳,人可拽着粗绳借力,再加上登山屐,积雪已成为不了攀山障碍。每过一段地势前,立有木牌,画着缩比例路线,并标注测量里数、此处有何树植、产何药草等。
营地的位置在大峭壁再往上,穿过一斜谷后的慈竹林。
大峭壁后方也建有草屋,屋周围扎有防备野兽的杜梨刺枝。这里的补给物资种类多、每类的量少,比怪坡那里多了砍伐工具、灶器、食器,挖有地窖,窖内是谷粮和少量的蜂窝牛粪砖。
天将黑时,到达营地。
四野是望不到边的慈竹林,稍微背阴,因着山风穿过,不算潮湿,适合火辎的贮放。在众人刚到来的地方,不少慈竹被砍掉,腾出来的空地上搭建了简易竹屋,总共三十五间,每两间或三间仍是以杜梨围成院墙。
可还是有两间屋遭到兽袭了,看痕迹应是熊兽造的孽,幸运的是每间屋本就空荡,没损失。食物、被褥、衣物、布帐等物资全在每间屋的地窖,窖底和窖周有干草、竹叶垫着,被褥除了冻得冰凉,没受潮发霉。
樊驷诚恳向桓县令揖礼:“劳县令费心了。”若非处处周到,他们这些人且得受好些天的罪。
“是王主吏之功。”桓县令没必要抢下属的功劳,下属越会做事,他面上越有光彩。其实令桓县令满意到心底的,是所有贮备尽是秩干匠肆卖鱼酱、卖竹叶茶等山货赚的,从未向县里要钱。
建造营地的吴主吏得几天后至,王葛没有留在山上的必要,次日清早跟着桓县令下山。那二十个隶臣留在了营地,这也是王葛在山间建物资供给的原因之一。郡署连遣三批隶臣妾,都太能干了,没一个偷懒的,她当然想多留一些在匠肆。
仲冬二十七中午,王葛回的苇亭。王荇傍晚到家,十二辆牛车载物满满,驱车的人除了张氏奴仆还有清河庄的佃客。
原来王荇两天前就到踱衣县了,先去南山江的谢氏船肆,放下谢太常给谢据的礼,司马南弟给同门的礼,以及他自己给谢据和卞恣的礼。非王荇不懂礼数,是南山馆墅一向严格,寻常布衣、学子根本不让进山。谢据告诉过王荇,如要通信,可经谢氏船肆传递。
之后,王荇去了清河庄拜见袁夫子,把给夫子、众同门的礼放下。当时天晚,且和夫子久别,岂是一两句话就能讲完,他便在清河庄住了一宿。张存早就仰慕大儒袁山甫,正好借着王荇这层关系,在清河庄住半月再返吴郡。
王家人再次团圆,喜极而泣之事不必细述。张族人、清河庄人得赶夜路回庄,把车上油布掀开,王家人惊讶住,每辆车上都是精美的箧笥、漆绘的木盒。箱盒都贵重,何况里头的礼?这可不能往杂物屋放,次主屋不住人,先铺上席,摆放到次主屋,放不下的往主屋里摆。
“哇啊……”婴孩就是越忙越添乱,阿麦蹬腿捣拳大哭,周氏摸一把,没尿啊。
王荇过来,想抚不敢抚,试着叫声:“阿麦。”
血亲就是这么奇怪,叫声名,亲切感便袭入心间。“阿麦,我是你从兄,王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