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里正家也在吃晌午饭。
鱼冻,酱焖豆腐,一大盆白菜土豆汤,一盘芥菜疙瘩咸菜。村里顶级好饭菜。
里正媳妇将烫好的酒递给她老头:“你胳膊腿疼,按理不该再喝酒。”
刘老柱摆手让别管他,且喝完两口酒就变得话多起来:“往后不行再掺和掐架的事儿,一旦闹大给我添麻烦不说,咱是啥出身的人,那些人又是个啥。”
特意看向他老儿子刘靖栋:
“尤其你,那手是攥笔的,咋能举起那水裆尿裤的上门女婿,也不嫌晦气回头再写不出字,家里白给你配牛车跑出二里地念书了。对了,最近念的咋样?”
刘靖栋已经用酱焖豆腐拌二米饭吃完四碗,他打算再吃两碗对付半饱快点下桌,省得他爹又要唠叨。
闻言头不抬道:“不孬。”
刘老柱看着家里的老疙瘩叹气。
他知道甭管花多少银钱老儿子也念不出花儿,他家就没有人随他这脑子。
反正也是,有几个许有田那样的,听说当年跑私塾帮先生做桌椅的功夫只顺耳听几句,回头用沙子就能写出字,给他羡慕够呛。
所以他从没想过那不靠谱的光宗耀祖的事,只求老儿子往后和他出去串门,别再丢磕碜就行。
前些年,老儿子随他一起去王里正家拜寿,本来他是想显摆显摆家里小子也念书了,让孩子讲两句,结果这磕碜丢的,张嘴就说福如死海,寿比昙花。
当时那王里正就黑了脸,说但得比喻成寿比丁香都不能赶他们走,起码丁香开的日子久。
刘里正想起这茬,叮嘱道:
“缴那么多束脩费,一定要虚心学,让先生多教,他说咋招就咋招,别让你爹我的银子又打水漂。
也别总坐在那里鸭子听雷,还记半截喽搜,起码多学几句场面话。
你看王里正家那小子,只比你大一岁,那天我听那小子说什么,落霞与啥玩意儿齐飞,我一抬头那不就是好多鸟嘛,可你听着就是有学问,这玩意儿不服不行。
听说连跟他爹拍胸脯下保证,都能多甩出几个词。
你可倒好,就会跟我举手发誓咋咋地,要是没那样天打雷劈,都不带给换个花样的。”
里正媳妇拦道:“别说了,孩子正吃饭呢。”
刘老柱瞪眼:“只要说他你就拦着,他一晃眼再过一年半载就要相看媳妇,你们光眼馋王里正家那小子定下官家小姐,咋不寻思寻思那小子会甩词,女方家里听夸奖也顺耳。再看你儿子,我估摸打照面就会嘿嘿嘿。”怕是得寻思这是个傻子。
里正媳妇彻底不乐意道:“我老儿咋不会,昨儿我还听他念个好词,咋说来着,老儿?就是夸姑娘挺带劲那个。”
“粗水福龙。”
“你听听,夸得多好。”
这还差不多。
刘老柱眼见小儿子扔下饭碗溜走,瞟眼大儿子更是上火。
这才是要命的事。
昨夜他还梦见他们一大家子都被拉走砍头了,今早起来膝盖胳膊肘包括大脖筋才拧劲疼。
嘱咐老妻道:“往后多与那许婆子走近些,当老姐妹那般处。”
“我就知道,今儿她带头掐架,你没有单拎出来训她,那是有原因的。”
刘老柱的大儿子不乐意道:“爹,我那事儿不能露馅,当年没死的咱村就有俩,他俩是刚出发就被分到别处,还有旁边那些村的,加起来剩下十来个呢,凭什么他们能命好,我就不能命好啦?许家咋就能知道我压根儿没去,再说谁没事儿唠那个。”
刘老柱的大儿子心想:何必让他娘去溜须许婆子,里正妻子的身份,应是全村妇女溜须他娘。
刘老柱长长地叹口气:
“以前确实不怕,在这村里我需要怕个谁。
可眼下,那许婆子搭上镇里赵捕头。
那天我听那意思,有田那个长得像烟袋塞子的闺女,(烟袋塞:又黑又瘦又脏又干吧),赵捕头竟要豁出自己独子,让娶那黑丫头。
可见,许有田活着时和那赵捕头关系极铁。而且赵捕头也是被征走的那拨人。
我还听说,咱这镇上人手忽然就不够了,为啥不够我还没打听出来。
总之,赵捕头想收拢几个见过血的做手下,他就跑县衙要回镇上当年征兵没死的名单,可你别忘了,你是死的。”
刘老柱越说越上火,一口将杯中酒闷掉。
当年他只能做到找镇里关系给大儿子弄成“阵亡”。
“阵亡后”,想周边都是村里人,谁没事去县里。即使真放屁赶裆有人去县里看到张贴死亡名单也不怕。大伙都不认字,看到他大儿挂在上面也是睁眼瞎,谁也不能知晓是咋回事。
而那几年,他是让儿子带路引调头去府城开间杂货铺。
还别说,藏起来那几年真给家里挣不少,目下还雇俩伙计,直到眼下还开着。等到风声过了,有零星的没死的回来了,他才让大儿子归家,对外说命好没战死。
“我是怕赵捕头和那许婆子万一哪日聊起,你村里正家大儿子也没了,那许婆子秃噜嘴说活得好好的……”
这话一旦露馅,当年管的有多严,被发现罪名就会有多重,这才是让刘老柱睡不着觉的原因。
想到这:“老大,你不能在家待了,还要防赵捕头来看望许婆子,你少与他碰头为好。你收拾收拾,明儿就带你媳妇孩子回府城,我不给你送信,过年都别回来。”
里正媳妇一看俩孙子也要走,心里舍不得埋怨道:“以前我要和有粮娘搭伴采蘑菇你都不让,现在好了吧?想求人家都不知道从哪下口。”
里正媳妇没说出口的抱怨还有:
这些年就怨她老头子小心眼。嫉妒许家出个有田那样的小子,还膈应当年要给大闺女说亲,许有田没同意。
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大闺女眼下在外村过得挺好的,再过二年外孙子都要成亲。
而且当年她就比她老头想得开,那叫强扭的瓜不甜。两口子过日子就图个知疼知热。许有田能在那么穷时没看上她大闺女,哪里能指望供这样的姑爷子念书,往后出息会对她一家子好?
所以她反倒没把这事放心里,可她家这老头子,这些年却没轻了难为老许家。
远了不提,就最近一次,许家那仨小子想去县里王员外家干零工,开个路引条子,这家伙被难为的,折腾半个月之久。一趟趟来,专挑家里吃饭让那仨小子闻饭味蹲院门口等,连口凉水也不让送。最后还是她实在看不下去眼,劝了两回才走成。要不然零工都不让人家干。
“你这婆娘,眼下还说那些作甚,你是嫌我不够心烦?”
“我不是让你心烦,我就是想说,要是这么多年一直处得浑河,我觉得就算和有粮娘实话实说,她备不住也能帮瞒着,谁还盼着同村人都死光是怎的。
可你倒好,这些年连收人家有粮那烟袋锅和蓑衣都压价,你也不想想,去掉农忙去掉本又费那么多事,一年才能做几个?
咋就能好意思给那点铜板。
咱要是往后想打好关系,是不是要先给提点价?你看那许家二小子,眼下宁可进城扛大包都不做了吧。
这趟老大回来可说了,府城那面早就卖断货,有粮那烟袋锅还有蓑衣卖得可好了,他手巧。”
刘老柱十分罕见地将筷子拍桌上,吓得他婆娘眼皮一跳:
“你个四六不懂的玩意!还实话实说会帮忙瞒着,你家小子又生男娃又活着,她家最出息的死了,换你不得寻思凭啥?她不转头鞋跑丢去告发你就不错了。她还会传得满村都是,到时候当年有多少亲属拿着房契地契上门求咱,就会有多少人恨不得弄死咱。”
至于压价的事,刘老柱更是觉得他婆娘脑子拎不清。
又不是只压许有粮的烟袋锅和蓑衣,凡是周边有老手艺的都是一样的压价,要不他开铺子挣什么钱。
要他说,那些人反倒应该感谢他。
老许家剩下的儿子虽都没啥出息,但是许家二小子有句话很得他心,那就是谢谢伯能收货,没有里正伯,镇里蹲着能卖几个。结果他家这虎娘们还帮人家先叫上屈了。
“你现在就去许家,就说我给她家又换个活。”让那许婆子忙起来,没空去镇里见赵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