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犀照香袅袅升起,桌案上的灵魂碎片,也渐渐拢合在一起。
那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瘦削,长相十分白净俊秀的男子。
犀照香能照出往生者死前完整的样子,他穿一件靛蓝直裰,簪一支青玉簪,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温文尔雅的书卷气。
那人低头看着自己,似是不知为何魂魄会恢复原样,脸上尽是疑惑。
“喵呜……”猫儿看见他,高兴得不行,围着他转来转去。
他看见猫儿,眼中流露出哀伤之意,“雪团,你失踪这么久,原来早就已经……”
猫儿打了个滚,在他手边蹭了蹭。
“原来你的名字叫雪团。”沈灵犀看向男子,“公子可知雪团的来历?我与它有些机缘,它尸身下落不明,我得替它找回尸身,入殓才行。”
直到这刻,男子才意识到,沈灵犀能看见自己,忙朝她见礼。
“这是太后娘娘的爱宠,几个月前忽然下落不明,娘娘还因此生了场大病。”他轻声叹息,“若是知道它已经过身,太后娘娘不知该有多伤心。”
雪团听见这话“喵呜”一声,耷拉下脑袋,那双琉璃似的鸳鸯眼,第一次流露出哀伤之意。
沈灵犀心下微叹。
她先前已经隐隐猜出来,这猫儿定与皇家有些关系。
却没想到,猫儿生前的主人,竟是太后。
太后久居深宫之中,这猫儿的尸身,怕是也在宫中。
以她如今的身份,如何能进得宫里?
沈灵犀一时没有主意,索性不再深思,又戴上肠衣手套,开始动手缝合男子的尸身。
“姑娘不必麻烦了。”男子温声道:“我命该如此,死了便就死了,就让我做个无名尸,就此消失吧。”
沈灵犀的手微顿。
她这些年见过不少横死之人,大多怨气深重,对凶手恨之入骨,亡魂见到她,不是撕心裂肺痛哭,就是咒骂天道不公,抱怨命运悲惨。
像他这样,死状如此之惨,还不打算为自己报仇,想就此揭过的,还是史无前例第一人。
沈灵犀好奇地抬眼看向他,见他的眼眸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神色间隐隐透着一股悲意,却无半分怨怼,似是已坦然放下。
可若真正放下,亡魂很快便消散转生,又怎会与这些残肢堆叠在一起?
“虽不知公子为何想要放过凶手,可杀人偿命,这是阳间的规矩,也是大周的律法,我只做我该做之事。”
她顿了顿,放柔了声音,“这犀照香最多只能持续一个时辰,香燃烬,公子的魂魄便会变回碎片,倘若被家人看见你尸身是这副模样,会伤心的。”
男子白净的面容,有了几丝怔仲,他长叹一声,“我在这世间,早已没了家人,又有何人会为我这种人伤心……”
沈灵犀没再回答,低下头去,继续手上的活计。
这具尸身,是沈灵犀经手过的尸身里,修复难度最高的一具。
将残肢接拢缝合后,还要做面部的修复。
凶手应是不想让人辨别出他的身份,又或者对他这张脸痛恨至极,脸上横七竖八划满了血痕,看上去格外狰狞。
沈灵犀便只能用一些特制的膏体,为他重新塑型,再用人皮面具,依照他魂魄的样子,画出他的容貌,黏贴在面上。
前前后后,整整忙活了十个时辰,终于将尸身修复完毕。
在这过程中,大理寺跑来看热闹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无一不惊叹,这小姑娘的手艺。
到了后面,当值和不当值的仵作,全都赶了来,自发给沈灵犀打下手,只为能偷学点整理尸身的技巧。
慕怀安守在门口,时不时往里看上一眼,亲眼见到沈灵犀神情专注将一个个分不出部位的残肢,拼接在一起,最后“造”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尸身出来。
他第一次深刻发现,自己先前对沈灵犀的了解,实在是浅薄至极。
尸身修复完成后,慕怀安走到桌案前,只一眼,脸上尽是诧异之色,“怎会是他?”
“你认识?”沈灵犀挑眉问道。
“去给太妃娘娘请安时,在她宫里见过。”慕怀安若有所思,“他是玉檀宫里的司墨太监玉竹,平日只在玉檀宫里伺候太妃笔墨,甚少与人来往,也极少出宫,他为何会死在宫外,还被人丢到安王府上?”
沈灵犀抬眼看向玉竹,只见他似浑然没有听见似的,低头逗弄着雪团,半点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当事人既不愿说,她自然也不会多问。
她只负责殓尸,查案是大理寺的事。
“我的事做完了,尸身还是放在福安堂保存最为妥当。”
慕怀安点头,神色比之先前,多了几丝敬重,“辛苦了,我送你回去。”
出去的时候,沈灵犀再次戴上了帷帽,雪团依然和来时一样,在各个牢房里跑来跑去,吸引那些亡魂的注意。
直到这刻,沈灵犀才意识到,这小家伙是故意为之,只为了帮她,不由得心下一暖。
而玉竹,没有跟着她,始终呆在自己的尸身旁,似是打定主意,不愿去追究害他的凶手。
可即便他不愿说出凶手是谁,沈灵犀相信,大理寺既知道了他的身份,有的是办法查清案子。
*
两日后,宣平侯府出嫁的姑娘回门,被人瞧见不是五姑娘沈灵犀,和慕家大公子慕怀安。
竟是四姑娘沈玉瑶,和慕家二公子慕怀杰。
京城喜欢看热闹的乐子人,纷纷炸开了锅。
“沈济偏心大女儿,刻薄小女儿,李代桃僵把二嫁之女硬塞给慕家,逼得慕家也李代桃僵换小儿子娶亲”的传言,甚嚣尘上。
不管两家当事人怎么看,外人看来,这两家根本不是在结亲,就是在结仇。
有人怜惜沈灵犀命苦,打小流落在外,好不容易寻到亲人,还不受待见。
也有人怒骂沈济狡诈薄情。
连带沈玉瑶,也成了众人口中抢妹妹亲事的恶毒女。
更甚者,沈玉瑶其实是沈济外室所生之女,冒充嫡女养在原配膝下的事,也被人扒了出来。
这些八卦把沈济和已嫁的沈玉瑶,一夜之间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沈灵犀也趁着这股东风,把先前沈济写的断亲悔过书,拿到族长那里,请族长按上见证人的指印,又安排族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老祖宗留在侯府的东西,全都搬去了东郊老祖宗的别庄。
侯府被搬空了大半之后,沈济总算琢磨出点意思来,恼羞成怒,气得提剑上马,带人冲去望仙村,誓要将沈氏棺材铺和福安堂砸个稀巴烂。
可当他赶到望仙村时,却看见乌泱泱的内侍,神情恭肃地立在福安堂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