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堂门口,停下一辆马车。
从马车上被人搀扶下来一个身披玄色绣金斗篷,骨瘦嶙峋,容貌清隽的少年。
少年似大病初愈,有精致绯丽的骨相,只是容色十分苍白,长长的睫羽下,一双漆黑的眼眸,如浸了水的凉月,寒澈澈的,有种洞察人心的透彻。
沈灵犀远远瞧见,就认出他来。
云国质子,云妄。
上次在蛮夷坊救出他以后,便再没见过。
听闻是被送去宫里医治,没想到时隔两个多月,他竟然主动登门了。
巧杏将他迎进书房,奉上茶水,沈灵犀才姗姗进门。
一进房间,便见他瘦得皮包骨似的手,正从桌案上拿起一张字,神情专注地端详着。
沈灵犀浅笑上前,与他见礼,“云特使亲自登门,不知所为何事?”
少年侧身避开她的礼,放下手里的字,苍白的手抚上心口,微俯下身,与她行了个云国的大礼。
“醒来得知是沈姑娘救了在下,特来登门道谢。”
声音虽然有气无力,却如清泉一般,异常好听。
“特使不必客气,都是绣衣使的功劳,我只是碰巧发现了那间密室而已。”沈灵犀客气地道。
以他们如今的身份,已不适合再相认。
云妄眼帘微垂,“我还记得,昏迷前姑娘曾喂了我一枚丸药,与我家中常吃的药,气味相似,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的?”
这话让沈灵犀立时意识到,眼前这少年,恐是对她的身份起疑,才会登门试探。
她正打算随口编个理由,搪塞过去。
忽然灵光一闪,笑着道,“早年家翁曾侥幸得云良娣相救,赐下此药。良娣曾言,此药在性命攸关之时,能保住性命,家翁舍不得吃,就给我常带在身上。”
“说起来,这枚药丸最后能用在特使身上,也算报了良娣当年的救命之恩。听坊间的人说,云良娣如今尚在人间,待到来日特使若见到良娣,还请代为问候一声。”
少年听她提起云良娣,点漆似的眼珠,极快闪过一抹亮光。
他醒来以后,便听到京城屡屡出现诈尸传闻,恰好与福安堂有关。
而那日救他的女子,就是这福安堂的主人。
这一切太过巧合,令他心下生疑,便想着上门来探。
没想到,又听她亲口提及云良娣……
“原来如此。”少年轻轻颔首,眼帘低垂,苍白的唇紧抿,有意做出不愿多谈的模样。
只是,他眼角的余光,却紧锁着沈灵犀的神色。
沈灵犀对于少年的反应,多少有些失望。
云妄是皇叔最小的儿子,因是私生子,一直流落在外,十岁才被带回都城。
他身子孱弱,只能送来药宫将养。
小姑姑替母后打理药宫,自是对他视如己出。
想当年,眼前这少年,成日跟在小姑姑与她身后,不知道有多调皮。
沈灵犀没想到,时隔几年再见到他,不仅身子没养起来,连心性都似变了不少。
沈灵犀实在好奇,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到那日从密室救出他的情形,眉心微动,试探地问,“不知特使与隐月阁,和他们背后的赵家,有何过节,会被他们那般对待?”
云妄本不欲回答,可当他与沈灵犀澄澈的目光相接,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容,在他脑海里,奇迹般与已故的阿姊重合在一起。
鬼使神差地,他回答道:“卫国公赵栋,年前曾拿了一张安魂阵图来向我请教,问那阵法能否破戾帝诅咒,我告诉他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祭祀法阵。”
“他听过以后,很是失落,后来又找了我几次,屡次想从我这里得到破解诅咒的方法,我实言相告说‘无法可解’,他似是对此十分不满。”
沈灵犀目露恍然之色。
本就没有的诅咒,可不就是无法可解么。
云妄倒也没有说错。
如此便解释的通,为何两年前赵栋明明已用所谓的“安魂阵”,以安王生祭阵眼,“破除”了戾帝诅咒。
为何却又在今年,开始暗中收集绣图残片。
原来,竟是从云妄这里得知,那“安魂阵”根本就没用。这才会动了搜集绣图残片,破除诅咒的心思。
可即便如此,那夜赵栋死到临头,却还在以安魂阵的名义,对皇帝表忠心。
沈灵犀只觉得讽刺的很。
云妄抬眸看了她一眼,又缓缓道:“后来卫国公不知从何处听说,我在云国时,曾与云良娣关系密切,便授命隐月阁对我下了手,将我关进密室里,日日逼问绣图之事。再后来,便是你知道的事了。”
他语气平平,近乎于轻描淡写。
可话中隐藏的信息,却教沈灵犀触目惊心。
细算下来,当初隐月阁以云疆特使府邸作为据点,暗中收集绣图残片,直到被绣衣使端了老巢,前后足足有四个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这四个月里,云妄都被他们关在密室里,不断折磨逼问。
可见日子有多难熬。
沈灵犀曾将云妄视作亲弟弟,此刻在忆起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不觉揪紧。
“你为何不告诉他,那绣图也是无用的,何苦要受这份罪。”语气不觉带上几分关心。
这熟悉的关心,令云妄眼睫轻颤,眸光闪烁。
“姑娘并非云国人,怎知那绣图无用?”
沈灵犀自觉失言,找补道:“方才特使不是说,无法可解吗?”
云妄见她竭力掩饰的样子,再一次印证心中的猜测,极淡的唇角,漾起浅笑。
“没错。”他点头道,“那绣图是没用,可大周人都说它有用,人总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之事,我若咬定说它没用,他们非但不会相信,还会视我为不愿配合,索性将我一杀了之。我不想死,所以我不能说。”
短短几句话,足以道出他如今的处境。
身为云王质子,身边却连能护他周全的暗卫都没有,竟被赵栋折辱至此。
沈灵犀犹记得,当初她活着时候,云妄虽是皇叔半道认回的私生子,却极受皇叔宠爱,否则皇叔也不会将他送进药宫调养身子。
她动了动唇,想问他为何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可若当真问出口,怕是要被他看穿自己的身份。
沈灵犀自知如今在大周所做之事,已足够惊世骇俗,倘若再被人窥探到她的真实身份,定会被世人视作妖邪。
她不能连累云妄。
所以,不能与他相认。
若说方才沈灵犀还存了几分,想借用云妄的名义,来找小姑姑的心思。
现下见他这番处境,也不忍将他再拖下水。
“如今赵家已倒,相信特使也不会再陷入危险之中了,还望特使善自珍重,调养好身子。”沈灵犀温声道。
云妄清浅应下,眸光微动,状似极自然地问:“九清散还能制吗?我近日心疾又发作了,疼得很。”
“能。”沈灵犀顺口回道。
然而,话一出口,她猛地怔住,猝然抬眸,便落进少年含笑的黑眸里。
“阿姊,果真是你。”云妄苍白的唇,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脸上难得带了几丝少年人该有的朝气,“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