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的目光在沈灵犀面上扫过,颤颤走到宽大的桌案前。
桌案旁有一架一人高的水钟,水滴从漏斗里滴落,不断发出“滴答”的声响。
老道拿出火折子,燃上一炉香,点亮了桌案上的油灯。
“醉心”的香气从香炉里袅袅升起,混合着“滴答”的钟漏声,让人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
“这殿中有些药草见不得光,不便开窗,殿中暗了些,还请两位施主见谅。”
老道沙哑的嗓音,不疾不徐地说着。他用手里的拂尘,扫了扫桌案前的两张扶手椅。
“施主请这里坐。”
楚琰面无表情牵着沈灵犀的手,在老道对面坐下。
“还请女施主伸出手,让贫道为您诊脉。”
沈灵犀依言伸出手,皓白的手腕,放在桌案放置的布枕上。
她的目光看向老道,不期然间,与他四目相对。
在烛火的映照下,她终于看清楚老道的双眼。
他的眼瞳是浅褐色的。
油灯的火苗,诡异地映照在他的瞳仁里,就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眸底转动。
若凝神细看,那不住摇曳转动的火苗,就像要将人的魂魄都给吸进去。
沈灵犀怔住不动。
原来,这便是乌尔答的祝由术。
老道隔着丝绢,切在沈灵犀的腕侧,嗓音沙哑地问:“不知施主是何顽疾,不妨说来,让贫道道听听。”
沈灵犀的目光直愣愣的,未曾出声。
楚琰见状,在旁替她回答:“是心疾。”
“内子生来便有心疾之症,这些日子越发严重了,听闻观主能治百病,不知这心疾能医治否?”
老道见沈灵犀的目光已然开始涣散,笑了笑。
女子大都心思敏感,最容易受祝由术的影响。
催眠女子,他向来都不费吹灰之力。
更何况,这殿中还燃着“醉心”。
老道收回切在沈灵犀皓腕的手,故作高深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观主这是何意?”楚琰有意做出关切模样,着急地问。
老道抬起眼帘,看向楚琰,目光与他相接,“女施主血脉瘀滞,确有心疾,这是娘胎里带的病,乃不治之症,恐怕命不久矣……”
许是因为太过关切的缘故,楚琰不觉间被他双瞳里的烛火吸引,“还请观主救救内子性命。”
“救,自然是能救……只是……”
“只是如何?”
“贫道多嘴问一句,施主可是真心喜欢她、爱慕她,非她不可?即便为她死……也心甘情愿?”
老道问出这话的时候,嗓音低哑了几分,好似带着某种循循善诱的蛊惑。
似是被触动心事,楚琰温润的眼神,渐渐变得僵直。
“是。”他嗓音低沉地回答:“我确实是真心喜欢她、爱慕她、非她不可,即便是死也愿意。”
“很好。”老道瞳仁里的烛火,幽幽闪烁,“既然施主如此珍视你家娘子,就不该带她来如此危险的地方。万一她有个闪失,施主岂非抱憾终身?施主曾经失去过重要之人,若不想再重蹈覆辙,就该好生护她周全才是。”
楚琰沉默几息,应和:“你说的对,我确实不该带她来此。”
他的眸子越发木然,说出来的话,也越发木楞楞的。
嗓音里没有感情,只剩下附和。
老道见状,笑容越发温和。
他从袖袋里掏出两枚香囊,递到楚琰面前,温言道:“你娘子的心疾,切忌忧心劳累。这香囊,能让她在心疾发作时,稍稍缓解一些,我将它赠予施主,回去以后,你与她一人一个,随时佩戴在身上,或许能让她多活些时日。”
他说着,嗓音压得更低,浅褐色眸瞳里映照的火苗,也闪烁得越发诡异。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施主新婚燕尔,不该将时间浪费在过往那些恩怨中,不如放下仇恨与执念,与你娘子执手缠绵,岂不快活,如此才不枉你们夫妻一场。”
“好。”楚琰伸手接过香囊,将香囊攥在掌心。
老道见状,笑着点了点头:“病已经诊治完了,这里并无你们要找之人,可以回去了,日后莫再来此,去吧。”
话音落下,楚琰和沈灵犀两人,便极听话地携手站起了身。
老道轻扬手里的拂尘,正欲跟着起身---
忽然,一把冰冷的短匕,从他身后,压在了他的颈侧。
“半日没见,你的伤势倒是恢复得挺快,这么快就能出来骗人了。”慕怀安在他身后,淡声开了口,“你咒她短命,却没算算,自己的命长不长?”
老道瞳孔一缩,“你是何人?”
他面上做出惊恐模样,暗地里却不动声色地伸手往袖中摸。
然而,他的手,刚摸进袖中——
枯瘦的手腕,忽然被人捉住。
“咔”的一声,腕骨处传来关节的脆响,剧痛随之传来,令他痛呼出声,“嘶……”
他的手无力地垂下。
老道不可置信转眸,便看见眼前这个,前一刻还神色呆滞的小娘子,正浅笑吟吟望着他。
“想要用毒啊?”沈灵犀啧啧地道:“只可惜你年纪大了,反应慢了点。”
“你、你怎会……”
“我怎会如何?”
沈灵犀清亮的杏眸直视着他的双眼,丝毫不受他眼瞳的影响:“你想知道,我怎会不受你控制,是吗?”
她信手拿起桌上的瓷杯,从旁边的水钟里,舀起一杯水,将香炉里的熏香浇灭。
“你的祝由术,对我无用。”沈灵犀悠然道,“我心中既无执念,也无怨念,即便用上‘醉心’,你也控制不了我。”
傀儡术需要以灵魂为丝线牵引,灵魂必须纯净、强大、专注。
又岂会轻易被人操控。
老道极快转眸看向楚琰。
楚琰闭了闭眼,涣散的眼神很快恢复如常。
还在他看过去时,侧开了视线,不与他对视。
老道眼眸微眯。
这才是正常人面对他的目光时,会有的反应。
祝由术在毫无防备的人面前,最能出其不意将其催眠,昨夜慕怀安便是如此。
倘若在心底提前有了防备,下意识拼力抵抗,也会如楚琰这般,有可能逃脱。
只是,即便短暂逃脱,在“醉心”的加持下,与他再次对视,还是会着他的道。
所以楚琰才会避开他的视线。
可眼前这女子——
老道打量着沈灵犀的眉眼,戒备地问,“普天之下,没人能如此直视我的双眼,你究竟是何人?”
“我自然是来抓你的人。”
沈灵犀淡笑着,朝他伸手,直接撕下了他的人皮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枯槁蜡黄的脸。
他左侧额角有一块褐色胎记,与先前在永泰行宫画出的画像,几乎别无二致。
“乌尔答。”沈灵犀准确叫出他的名字,“你可真让我们好找啊。”
乌尔答瞳孔骤然一缩,“你认识我?”
他已经好几年都未曾踏入大周,前不久才刚随萧王妃入京。
以眼前这女子的年纪,又怎会认识他?
沈灵犀看出他眼中的疑问,笑了笑,并未回答,直接伸手将他袖袋里的东西,搜罗出来,摊在桌案上。
都是一些瓷瓶,还有油纸包的药粉。
“好东西还挺多。”
她似笑非笑看着他,将那些东西一一拿起,放在鼻尖闻过。
当闻到一个青色瓷瓶里的东西时,沈灵犀杏眸微挑,“竟然还有清心散。”
她说着,把瓷瓶里的药丸,倒进手心,分别递给楚琰,和慕怀安。
“吃下它们,有助于压制你们体内‘醉心’的药性。”
若说方才,乌尔答被沈灵犀识破身份,只是心中暗惊。
此刻,当他看见沈灵犀,能从那些瓶瓶罐罐的药中,不费吹灰之力找到“清心散”。
还能准确说出它的名字时——
乌尔答的面上,已尽是震惊之色。
“你是药宫之人?”他沉声问道,“当年你是如何从圣山跑出来的?”
听到乌尔答提及药宫,沈灵犀脸上的笑容,隐没在唇角。
“与其知道我的身份,倒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招供,才能在北衙少受点苦。”沈灵犀凉凉地道。
“呵呵……”乌尔答见她一听到药宫,就变了脸色,忽然笑出声来,笃定地道:“你果真是药宫之人。”
他仔细将沈灵犀的眉眼看了又看,啧啧称奇:“我竟不知,药宫里还有你这么一个人。你的易容术如此精妙,我竟看不出破绽来。”
“让我猜猜看……能这么快挑出‘清心散’,想必是小公主身边的人。你是白乌,还是紫朱?不、不对,她们两个都死了,那你是何人?”
乌尔答眼中升起浓重的疑惑。
沈灵犀没想到,乌尔答会对药宫如此熟悉。
药宫上下,就没有她不认识的人。
可乌尔答此人,她在药宫时,却从未见过。
“你又是何人?”沈灵犀冷淡地睇着他,“你与药宫又有何关系?”
乌尔答“呵呵”笑出声,却不言语。
浅褐色的眸瞳,虽对沈灵犀感到疑惑,可更多的是对她的好奇。
沈灵犀见状,笑了笑,不再继续追问。
她直接转身,走到大殿的角落,将那些散乱堆放的黑色陶土片,踢散开来。
随着这个动作,大殿正中的黑色圆圈里,立时显现出一个魂影。
是方才不小心被吸进阵中的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没想到,他们竟这么快便把乌尔答擒获,打从心底生出几丝庆幸。
而一直在殿外徘徊的谢氏姊妹,也随之飘进了殿中。
看见乌尔答被擒,她们的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
可乌尔答,看见沈灵犀直接出手,坏了他的法阵,脸色微变,痛斥出声:“你做什么!”
“你走到哪,就把锁魂阵布在哪,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你怕冤魂索命?”沈灵犀似笑非笑地问。
乌尔答眼眸微眯,“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懂也没关系,我只是告诉你,虽然你看不见他们,可他们都在你身边呢。”沈灵犀语气幽幽地道。
乌尔答眉峰紧蹙,冷笑:“小丫头,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你还嫩了些。”
沈灵犀深深看他一眼,从那些瓶瓶罐罐里再次挑拣一番。
她慢吞吞打开一包药粉,捻起一小撮,便朝乌尔答的眼睛扬过去!
“啊!”乌尔答忽然发出一声惨叫,“你这毒妇!竟敢毁我眼睛!”
“用你的毒,毁你的眼睛,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吗?”
沈灵犀语气极无辜地道:“如此,你的祝由术便就再无用武之地了,我也能放心让你进北衙。”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眼睛坏了,你就更能体会到冤魂索命的感觉了。”
乌尔答疼得浑身直打颤,双手捂着眼睛,发出愤怒的低吼。
沈灵犀冷冷道:“你以前做过什么,殿下与我都一清二楚,这只是开始。识相的,去了北衙便将事情原原本本招供出来。否则,我就将这些毒药,全在你身上试一遍,你该知道,它们的效力如何。”
“杀了我!”
不过几息之间,乌尔答双目猩红,眼角流出血泪,浅褐色的瞳仁黑漆漆的,已经没了光亮。
“我没什么可招供的,人都是我杀的,你们若想报仇,杀了我便是。”他咬牙切齿地道。
“想死,可没那么容易。”楚琰嗓音淡漠地开口。
他朝慕怀安使个眼色,“你带他回北衙。”
慕怀安点头,押着他往外走去。
待到殿中只剩下楚琰和沈灵犀二人。
沈灵犀眼帘轻垂,将桌案上那些瓶瓶罐罐,全都收拢进袖中。
这些都是药宫里的东西,却不知为何会在乌尔答身上。
沈灵犀原以为,楚琰会问她“药宫”之事。
还在犹豫,要如何将此事搪塞过去。
却没想到——
楚琰只是忖度着道:“你发现没,他方才以为用祝由术控制住了你我,第一反应并非要杀我们,却是让我放下‘仇怨’,不再追查过往之事,还让我们离开……”
沈灵犀心下微松,“此人心机深沉,想必此番他所谋的东西,比殿下的性命,还要重要。”
“没错。”楚琰见她暗暗松了口气,指骨轻敲手背:“先前我以为他是受萧王妃指使,可如今看来,萧王妃怕是没有那个野心和能力。”
“当务之急,便是查清乌尔答的来历,审出他的真实目的,我亲自去审他,至于云疆王府那边……”
沈灵犀看着他道:“正如殿下先前所言,若这是个连环局,那就一环一环的解,云疆王府的事,咱们就按原计划,六日后解决。”
“至于乌尔答……把活捉他的消息放出去,若他有同党,定不会坐以待毙,咱们只需瓮中捉鳖就好。”她意味深长地道。
*
六日后。
果然如沈灵犀所预料的那般,京城风声鹤唳,波诡云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