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犀杏眸微挑,坐在马上,与云妄对视一眼,看向众人。
“这是为何?”她的目光落在那副将身上,“你来说说,本宫为何不能从这里走,偏要本宫从别处入城?”
副将面上尽是拳拳忠心,语气谄媚地道:“启禀太子妃,六年前云国圣女云曦身穿红衣殒命于此门,自此,再无女子着红色从此门入城的先例,为了太子妃的安危着想,还请您从别处入城。”
沈灵犀垂眸,瞧见自己身上猩红的披风,笑了。
她倒是没想到,时隔六年,自己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被这些人铭记于心。
“有意思,竟还有这样的说法……”
她的目光重又扫过众人,好整以暇地问:“若本宫今日偏要从此门入城,会如何?”
那副将没想到,这位竟是个不信邪的主儿。
他语气诚恳地规劝:“相传,着红裳的女子,若从此门入城,会被厉鬼附身。还有可能会为城中百姓带来灾祸,请太子妃三思。”
“请太子妃三思。”众人齐声附和。
“厉鬼?灾祸?”
沈灵犀嗤笑出声,“若当真如此,本宫就更要从此门进城不可了。本宫别的本事没有,捉鬼的本事,倒还有一些。”
众人面面相觑。
沈灵犀见状,似忽然想到什么,故作惊讶地问:“不过,自古以来,唯有冤死之人,才会变作厉鬼,你们所说的厉鬼,是指那位圣女吗?难道她是被冤杀的不成?”
此言一出,所有官员都静默了。
他们是六年前,云国破国以后,被提拔上来的。
正所谓“成王败寇”,他们既能在新王上位以后,官居要职。
要么是当真有才干,要么便是云弘山和萧家的亲信。
云弘山此人,虽有野心,却不多,如今更是客死异乡。
今日来得更多的,是萧家的亲信,都是上赶着想来太子跟前混眼熟的。
沈灵犀这个问题,对于他们而言,着实不好回答。
毕竟圣女是被戾帝作为“人牲”推下城楼的。
“人牲”是用肉身和灵魂献祭给巫神,死后自然是神魂俱灭,何来变作“厉鬼”一说?
若说她死后当真化作厉鬼,那岂非是在暗指戾帝的诅咒,是假的?
这诅咒是真是假……
在这些人的心里,自然都有杆秤。
如今大周皇族对于此诅咒都深信不疑。
他们这些位卑言轻之人,又岂敢随意置喙。
跪地的官员们,不敢多言,纷纷将目光投向立在云妄身后的萧锐。
而云妄这个真正的云疆王,就像个毫无存在感的傀儡一样,被所有人晾在一旁。
“为何不说话了?本宫这问题很难回答吗?你们方才不都挺能直言不讳的吗?”
沈灵犀见他们无人敢应,目光似笑非笑看向萧锐,“萧大将军在云疆最受他们敬重,你来说说,他们口中所说的厉鬼和灾祸,可是在指已故的圣女殿下?”
萧锐呵呵一笑,目光朝远处看了一眼,上前揖礼,“不过是些民间传言罢了,太子妃不必当真。”
“既然民间传言不能当真……”
沈灵犀的笑容,瞬间隐没在唇角,面露不悦,咄咄逼人地问:“这些人却用这种荒谬借口,将本宫拦在城门前,阻挠本宫进城。”
“本宫想问问,他们这是何意?是在给本宫下马威吗?”
此话一出,连同那副将在内,跪地的官员们,纷纷打了个激灵。
他们原是想着好心提醒这位,顺便拍个马屁。
没想到,马屁没拍成不说,还平白吃了挂落。
众人脸色都不大好看,一时间,站起来不是,跪着也不是,场面不由僵在那里。
静默之中,载着太子的车驾,由远及近,在沈灵犀身后缓缓停下。
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马车刚一停稳,萧锐便领着众官员们朝马车见礼:“恭迎太子殿下。”
“恭迎太子殿下。”
沈灵犀见状,唇角微勾。
纯钧从外面掀开车帘,楚琰端坐在车内,冷肃的目光,扫过眼前的阵仗。
“出什么事了?”他神色淡淡地问。
萧锐面露难色。
“回太子殿下,是太子妃……”
话刚一出口,沈灵犀已在马上笑着截去他的话头,“萧大将军手下这些人说,穿红衣的女子,不得从此门进云边城。还当着我的面,暗指已故的曦姐姐,是被冤杀的厉鬼。”
“我原以为曦姐姐生前在云疆,既是圣女,又是公主,即便那般亡故,好歹也嫁给殿下做了正妻,当受人尊重才是,如今看来,着实令人心寒。”
“殿下,您给评评理,我第一次来云边城,他们既诋毁了曦姐姐,还拿曦姐姐来压我,他们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她左一个“曦姐姐”,右一个“曦姐姐”,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还有骄矜之意。
把他们的拳拳“好心”,全都曲解为恶意。
说是无理取闹都不为过。
楚琰微微一怔。
包括萧锐在内的官员们,亦是心下微凛。
方才只顾着媚主,倒是忘了,跳城楼那位,才是太子的“原配”。
当年那位摔在城门前,尸身血肉模糊,还是太子亲手给收的尸……
在现任太子妃面前,提及太子前任……
一踩一捧不说,连入城这种小事,都要让现任“避开”前任,那不是作死是什么?
副将脸上的血色顿时褪的干干净净,“臣该死,臣无意冒犯太子妃,还请太子责罚!”
其余跪地的官员,也纷纷请罪。
楚琰眸色微深。
他深知沈灵犀不会无缘无故,提及云曦公主。
更不会无缘无故,找这些官员的麻烦。
他索性便道:“你们冒犯的是太子妃,该向太子妃请罪,如何处置你们,皆由太子妃说的算,太子妃的意思,就是孤的意思。”
萧锐闻言,眼眸微眯。
六年前楚琰在云疆时,年纪虽小,行事风格却十分独断专行、杀伐果断,向来说一不二。
这五年以来,他虽未再见过楚琰,却也对他的名声有所耳闻,心狠手辣的,比之六年前在云疆时,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如何,楚琰都绝不是那种,当着众人的面,让一个女人做主的昏庸之人。
如今他不仅护着沈灵犀,还说出这等话。
想来,还是云弘山暴毙一事,萧家惹了太子的猜忌。
萧锐淡淡朝副将看了一眼。
副将赶忙朝沈灵犀叩首:“是下官冒犯了太子妃,还请太子妃责罚。”
“请太子妃责罚。”众人也忙附和。
沈灵犀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萧锐脸上。
“萧大将军,我不太懂你们云疆的规矩……”
她用手上的马鞭,指着那些跪地的人,淡笑问道:“像他们这种,以下犯上,冲撞本宫之人,依照云疆的规矩,该如何处置?”
如今云疆正值人心动荡的时候。
若寻常人,初来乍到,碰上这种事,给个台阶,顺势训斥几句便就罢了。
可沈灵犀却不依不饶,直接找萧锐问询。
还是在她无理取闹的情况下。
萧锐眸色沉沉,碍于楚琰的威势,他揖手回道:“依云疆的规矩,当众笞十鞭。”
沈灵犀“啧”了一声,面上露出不忍之色。
“这么多人,一人当众笞十鞭,也太多了,不妥不妥。”
跪地的众人闻言,默默松了口气。
云疆的鞭刑,莫说十下,便是五下,都要伤筋动骨,若是身子骨弱点,去半条命都是有的。
然而,下一瞬——
“九鞭好了。”
沈灵犀清灵的嗓音,带着用心良苦的意味:“九有‘长久’之意,本宫希望你们能长久谨记这次的教训。日后当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莫再乱说,不该诋毁的人,也勿要胡乱诋毁,望诸位引以为戒。”
众人:……
十变九,您可真是懂减刑的。
沈灵犀说罢,还不忘朝身侧的慕怀安看去,“慕将军,你初来乍到云疆,想必对云疆的法度不甚熟悉,就代本宫去瞧瞧萧大将军行刑吧。”
慕怀安强压下上扬的唇角,揖礼应下。
萧锐的脸色已然黑成锅底。
他何时说过要替她行刑了?
他堂堂云疆大将军,便是战功赫赫的镇国公,在云疆地界上,都要礼让他三分。
今日非但被一个女子,当众呼来喝去,指使他去做行刑手。
还担心他徇私,让慕怀安这个瞧着就文弱的黄毛小子,监督他行刑。
简直是奇耻大辱!
“太子殿下……”
萧锐抬眸朝马车里的楚琰看去,还寄期望于向来秉公执法的太子殿下,能说句公道话。
岂料,楚琰只是淡淡道:“如此,有劳萧将军。”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云疆王,进城吧。”他朝云妄颔首道。
云妄揖礼应下,翻身上马,亲自在前引路。
纯钧适时放下车帘。
萧锐见状,知道事情再无转圜余地,沉着脸,朝身后挥手。
人群立时让开一条通道。
沈灵犀一袭红色披风,骑马跟在楚琰的马车旁,缓缓往城里走去。
她所行之处,引来百姓的纷纷侧目。
自从圣女亡故以后,已经有好多年,没人穿红色,从这道城门下经过了。
“看!圣女姑姑回来了!”
两侧围观的百姓中,一个梳着总角的痴傻小儿,坐在自家屋檐下,拍着手,兴奋地朝沈灵犀的方向大叫。
沈灵犀侧头朝他看去,唇角徐徐绽放一抹极淡的笑容。
那笑容看在众人眼中,恍惚间,好似与六年前那抹红色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让一些人忍不住掌心朝上,伸出双手,做出以前承泽神恩的手势,朝她的方向跪拜下去。
“圣女……好像圣女啊……”
“是她,是她回来了吧……”
起初,只是一些微不可闻的窃窃私语声,后来不知怎的,跟在车驾后面的人,越来越多。
那些讨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那声音被一个小兵小跑着传进萧锐耳中。
萧锐看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红色背影,眼底划过一道阴狠的光……
*
云妄这个新晋的云疆王,册封大典尚还没进行。
虽说如今他在云疆官员面前,还没什么威信,可安排楚琰和沈灵犀的起居,却还是能做主的。
昔日的云国皇宫,早已改为云疆王的府邸。
只是,云疆王如今毕竟只是藩王,在仪制上,不能越过大周皇城去,所以皇宫只用了一半,另一半一直都是空置的。
其中就包括云曦以前住的灵犀宫和药宫。
巧不巧,“灵犀”是她前世寝宫的名字。
马车在灵犀宫前缓缓停下。
沈灵犀下马,驻足在宫门前,看着翻新的匾额,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楚琰下了马车,眼底微讶,询问看向云妄,“为何住在此处?”
他在云疆驻守一年,对云国皇宫自然也有了解。
灵犀宫,是那位小公主生前的居所。
云妄眉眼轻垂,“殿下先前住的明德宫,前阵子大雨,被雷劈了,损毁大半。所以臣便擅作主张,命人将此处收拾出来了。”
楚琰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正打算让他换个地方——
却见沈灵犀已经提步走了进去。
他的凤眸微闪,想到先前坐在马车里,听到百姓们的窃窃私语声,侧眸深深看了云妄一眼,也提步跟了上去。
灵犀宫里,一如前世那般,简洁干净。
浅碧色的帷帐层层叠叠,随着微风轻轻拂动。
鎏金铜炉里,焚着不知名的幽兰香,让人一进殿中,就有种心旷神怡的宁静之感。
一侧的窗户打开着,能看见远处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圣山山峰。
窗前有张宽大的书案,案上的白玉瓷瓶里,插着几枝怒放的红梅。正中粉玉雕琢的桃花镇纸,压着一张泛黄的宣纸。
宣纸上还留着一幅尚未完成的水墨丹青。
若非旁边上好的狼毫,早已干涸秃瘪。这书案上的一切,就好像主人不过突然临时有事离开,很快就会回来似的。
可当时谁又曾知晓,这一走,便是阴阳相隔,物是人非。
沈灵犀站在书案前,指尖轻轻抚过那幅画,沉默不语。
楚琰走到她身侧。
他的目光,在那幅丹青上淡淡扫过,却被一旁的手抄书册所吸引。
那本书册褪色的蓝色封皮上,用略显稚嫩,却笔意凌厉的笔锋,书写出“药经”二字。
看着这眼熟的字迹。
长久以来,那些困扰在楚琰心头的疑惑。
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